一晃小半年过去了。宝琴自从上次相亲回来以后,心里也一直不大痛快,胸口好像堵了一团棉花。要说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这天傍晚,吃过晚饭,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四婶家睡觉。
最近家里住进了两位工作组的同志,把她那间小屋给占了。没办法,她只能过去和堂妹宁儿一起住。她俩年龄相差不过一两岁,但是那宁儿看上去就像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个头不过一米五多点,一张白生生的娃娃脸,梳着两条油黑的大麻花辫子。她很爱说笑,一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小糯米牙。上次相亲,拿金福取乐子的就是她!她还有一个亲姐姐,性格木讷,有点憨傻,为人却极其忠厚老实。没有她这么些花花肠子。总之,姐妹俩好像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娘生的。
宝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四婶正指名道姓地骂她爹哩,“老三你个老不死的,药死了我家的鸡,你咋不药死你孙子呢!……”听到这里,宝琴不禁皱了皱眉,此时,她很想进去找四婶问个明白,可是想到爹平时确实喜欢摆弄那些药瓶瓶,她就有些犹豫了。
屋后有三分自留地,种了几棵红苹果,牛心柿子,雪花梨,大黄杏。她爹很爱惜这几棵树,怕生虫子,偶尔会喷点儿农药。用完的空药瓶也不扔掉,就挂在树杈上。意思不过是警告一下路人,此树有毒,不要靠近。爹平时是个多谨慎的人,怎么会毒死四婶的鸡呢?
宝琴心事重重地折了回来,并没有看到她爹的影子,两家离得不远,就隔了个小天井。想必她爹早就听到了吧!她了解爹的脾气,从来不喜与人争论,何况还是自己婶婶?家里是没地方住了,宝琴默默地来到后院的柴房,里面有一张小火炕,是春天孵小鸡用的。此刻落满了灰尘。她找了张破席子铺上,和衣躺了上去。
可是又怎能睡得着?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在爹那一辈,四叔算是最有学问的人了,可惜死得早。宝琴对他并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那年冬天,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却在有太阳的午后,强撑着坐在窗前拉心爱的手风琴。那琴声如泣如诉,听得人直想哭。结果没熬过那个冬天,他便走了。撇下这孤儿寡母,着实可怜得很。
所以平时,爹和哥哥们没少帮着干这干那,宝琴也是,没事就赖在四婶家,跟她学绣花,四婶的手很巧,绣的石榴花火红火红的,玉兰花雪白雪白的,就跟活的一样。绣的小鸟眼珠子乌黑,好像会滴溜溜转。可她这人吧,有个坏毛病,平时嘴碎得很,喜欢说东家长西家短。四叔不在了以后,更是一言不合就撒起泼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是寡妇我怕谁”。要搁平时,宝琴也就不计较了,可是四婶今天的话说得太难听了,指明了骂她爹,这让她非常生气。她不想去她家睡,不想再踏进那个院子,甚至不想见到宁儿。
她正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沉重而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大人孩子的哭声,乱成了一锅粥。仔细听了听,好像是从四婶家的方向传来的。她一个激灵,立刻起身冲向了门外。这时,她看到二哥正一脸焦急地从外面跑进来,“快!婶家出事了!快过来推车子,马上去医院。”宝琴吃了一惊,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她二哥拉起板车,飞也似地朝着四婶家奔去。
一进门,只见院子的鸡死了一大片,地上散落着几根新砍回来的青玉米。更可怕的是,宁儿和侄女小美此时脸色铁青,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一家子手忙脚乱地将她俩抬到板车上。二哥拉着车在前面跑,宝琴紧跟在后面推,卫生院离这五六里地呢,天已经黑透了,路又不好,兄妹俩尽管累得要死,却一刻也不敢耽搁。只是拼命地往前跑,那是在和死神赛跑啊!
到了医院,诊断为食物中毒。经过洗胃,催吐,一番折腾,宁儿总算是缓过来了。可那小美却再也没能醒过来。看着小美那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宝琴崩溃地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平时和四婶一家走得很近,就像一家人一样。这让她怎么受得了?话说这小美今年才六岁,长得花骨朵一样,走路像跳舞,脚跟不着地。村里人见了都说,“啧啧,这孩子!”不知是赞美呢,还是有难言之隐。
然而,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回到家以后,家人只听说是食物中毒,可谁也没想到问题出在院子那几颗玉米上。小美死了,一家人只顾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殊不知,就是这一时的疏忽大意,竟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第二天早上,那小美的弟弟小豆子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厨房找吃的,看到灶台上有煮熟的玉米,拿起一个就啃。没啃几下,口鼻就开始乌青发紫,倒地上抽搐了两下,还没等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天塌了。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这打击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致命的。院子里的芦席上并排摆放着俩孩子的尸体,上面盖了一条花被单,只露出四只胖乎乎如莲藕般的小腿。这一幕,成了宝琴心中永远的痛,成为追随她一生的梦魇。这是她无法磨灭的记忆。
是谁投的毒呢?起初四婶以为是宝琴爹在果园洒药,把她家的溜达鸡给毒死了。可是现在死了人,事情就不是想象的那样了。公安局的人也来了,挨家挨户地盘问。一时间,村里的气氛紧张极了。宝琴和她哥都吓坏了,爹挂在树上的那几个药瓶子,每个上面都画着一个可怕的骷髅头,看得人触目惊心。可是她爹吩咐过了,那些药瓶谁都不准动!有没有毒,他心里很清楚!
结果很出人意料!
原来是隔壁那个沉默寡言的老鳏夫干的。**月份,正是玉米爆浆的时候,他把一整瓶剧毒农药,用针筒注射到玉米上,据他后来交待说只是在自家倒地的几株玉米上注射了农药,目的是想毒死来偷吃的野猪。两家的自留地紧挨着,不知是他在忙乱中把四婶家的玉米打了药,还是那四婶一时贪心偷摘了他的玉米,现在已经说不清了。无论如何,这件事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被抓起来了。不抓不行啊,两条人命啊,那是闹着玩的吗?
自那以后,这四婶就有点疯疯傻傻的。经常抱着俩孩子的枕头,嘴里说着一堆谁也听不懂的话。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在风中凌乱不堪,宝琴的心里难受极了。
比宝琴更难受的还有宁儿。经历了这件事以后,她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整天嘻嘻哈哈,只是拼命埋头干活,纺线,纳鞋底,缝补衣服,她都做得有模有样。她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的忙,亦或许是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吧。因为闲下来心就会很痛很痛,是那种万箭穿心般的痛。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娘去自留地里砍了几棵玉米,还是她帮忙拖回来扔到院子里的。当时就围上来几只鸡在啄食她也没太在意,后来鸡死了,娘骂三大爷她也听见了,可还是没在意,只是忙着将那嫩玉米棒子煮到锅里去。煮熟后,迫不及待拿起一根,掰了一块小头给了侄女小美,自己吃了大头的。因为那药自上而下注入,所以小美吃的那头药力更大。这件事,让她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后悔得想去撞墙。可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这件事对宝琴的触动一样不小。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当那鲜活的生命从她眼前消失的时候,她内心痛苦而压抑,几度崩溃。现在,她和二哥还是一如继往地帮四婶家干活,却再也不肯去睡觉了。是的,她宁可睡柴房也不过去了。她和宁儿之间的话也少了很多。
她们似乎都有了自己的心事。那个年代,却又不好讲出来,就只能在心里拧巴着。一个人的时候,宝琴也时常怀念,和宁儿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她们一起跟着婶婶学绣花,学织布,学剪窗花,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因为太贪玩!她们爬墙去偷马四奶奶家的梅子,偷了一大口袋,却吃不得,没熟!那青涩的梅子啊,像极了她们的青春!然而,一切好像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因为一切要重新开始。
是的,宝琴要结婚了。对象就是那个相过亲的金福。她认命了,屈服了,她不再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了。曾经,大姐给她介绍过一个杀猪的屠夫,她摇摇头连见都不想见。她说每天闻着血腥味会吐。二娘给她介绍过一个乡干部,她在二娘家也见过那油头粉面的家伙,二郎腿从坐下那一刻就开始抖个不停,戴了一块明晃晃的新手表。屁大点功夫,嘟囔了好几遍,“几点了,今天还要开会哩!”这哪里是要开会!这分明就是怕人家不知道他戴了一块新表!这种人!别说在一起过日子了,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得,这不就行了。你愿意的,别人可没有逼你!虽说自古姻缘天注定,可也得你愿意不是?所以,当宝霞再一次试探她的时候,宝琴终于点了点头。就这样,她也是稀里糊涂决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这一点,她似乎并不比那金福高明到哪里去。如果他们知道以后的人生是那样一幅情景,相信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一起吧?可是,哪个又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