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腊八到了。这是宝琴在娘家过得最后一个腊八节。天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小孩都穿上了棉袄棉裤,裸露在外面的脸蛋耳朵不少都生了冻疮,双手也肿成了紫色的馒头。大水缸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整个大地似乎都冻僵了。
这天一大早,二嫂就忙着将赤小豆、大麦仁、高粱糜子、玉米颗儿放到一口大锅里,又踩着小凳从粮囤上取下一个小笸箩,抓了一把晒干的大红枣掺在里面。大侄女看到了,抢着要吃,被她狠狠拍了一巴掌,呜呜哭着跑出去了。
此时宝琴刚提了一捆柴火回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按说这二嫂人真不赖,干活麻溜,对老人也孝顺。对她这个小姑子,就更没得说了。每次吃饭,只要有一块白面馍,那是一定要留给宝琴的。宝琴嗓子眼细,那又黑又粘的地瓜干馍她怎么都咽不下去。倒不是她矫情,有些人就这样,假若碰上饥荒,第一个饿死的就是她这种人吧!马上就要去别人家生活了,那可怎么办?有没有人这样迁就她?
宝琴给灶里添了些柴,火越烧越旺,映着她饱满年轻的脸庞,越发显得红润了。虽然她不算特别漂亮,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活力。
真的要离开自己生活了20年的家,真舍不得呀。爹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夜里经常听到他沉重的咳嗽。娘的眼睛动过手术,身子骨也不结实。她是这个家最小的孩子,大部分时间就是帮嫂子带带孩子,洗洗衣服什么的。做饭都是娘和嫂子的,她很少做,也不会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有时她内心也想改变这样的生活,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婚姻对于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她从来没去想过。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堂姐玉芬,已经结婚好几年了。玉芬姐长得十分漂亮,标准的鹅蛋脸,杏眼修眉,是十里八村的一朵花。当初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谁想到最后竟然嫁给了邻村的“泥娃娃”。这“泥娃娃”是大家给取的外号,意思是这人太木讷,就像一尊泥像。大家都不知道,玉芬为啥会喜欢他。宝琴自然也不知道的。她更无法想象,那伶俐活泼如一朵花似的玉芬,跟那泥娃娃天天在一起怎么生活的?他们又该如何度过那漆黑的漫漫长夜?
“妮儿,别再添柴了!煮粥哪用这么大火!”正胡思乱想着,母亲一步闯进来,吓了宝琴一跳。锅里的粥快熟了,正咕噜咕噜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宝琴的娘看这孩子最近总是呆愣愣的,知道她是舍不得他们,便拿了张小凳挨着她坐下来,一边纳鞋底,一边陪她唠嗑:
“妮儿,有些话当娘的要嘱咐你,到了婆家以后,可不能由着自己的小性儿……”
“哎呀,娘,这我知道!您都讲多少遍了,能不能说点别的?”
一听娘又要教她怎么做人家媳妇儿,她就有些不耐烦。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这点做人的道理还不懂?
“呵呵……你这死妮子!唉!”娘笑骂了一句,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啊,孩子怎么可能理解当娘的心呢?
娘俩正聊着,门“吱嘎”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哑巴大姐。她手里提了一个头巾裹成的绿包袱,手指都生了冻疮,像一根根胡萝卜。脸也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一双灵秀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一进门,就着急忙慌地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红毛衣,一双绣花鞋垫。她一边比划,一边“啊啊”表达着什么。宝琴娘一下就懂了。她笑着对宝琴说:
“妮儿,你大姐知道你要结婚了,特意给你织了一件毛衣。还有,这鞋垫是给你女婿的。”
其实宝琴已经猜到了,那鞋垫上绣着鸳鸯戏水,活灵活现。这活计在村里除了四婶,恐怕就哑大姐能做出来了。
说起这哑大姐,真是个苦命人。她原本并不哑,四岁那年生了一场病,病好了就变成哑巴了!后来她母亲又生了一对弟弟妹妹。哑大姐的爹在外面上班,具体干啥村里人也不是很清楚。一年到头回来不了两次。每次回来待不了几天就又走了。回来也不怎么陪老婆孩子。就喜欢跟村里爱喝酒的人坐在一块瞎吹。那听的人自然是不会当真的,于是就逗他:“既然你混得那么好,咋不把你婆娘和孩子都接城里去?”这时他便红了脸不吱声了,只顾闷头喝酒。
哑巴娘死的时候,她才十二岁。她的亲爹,埋了她娘之后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没有给家里寄过一毛钱或者捎一句话。弟弟妹妹还小,从此,一家人的担子就落在了这个不会说话的女孩肩上。这些年,哑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哭了多少回,没人知道。
有一回村长老婆给哑巴介绍个对象,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那男人三十好几了,在一家化工厂上班。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他之前已经听说了哑巴的故事,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份好感。一见面,他更是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身材样貌都很出挑的女孩。虽然她是哑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意外的是,哑巴并没有同意这门亲事,为此险些得罪了村长。哑巴心性高,也要强,她不同意,谁也没办法。那男人不死心,后面又来过几回。每次提一些糖果点心分给她的弟弟妹妹。哑巴始终是冷着脸。有一次终于发火了,东西扔出去,拿了棍子把他撵出去好远,从此那男的便不再来了。
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哑巴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弟弟妹妹饿得哇哇哇直哭。于是,她便给裤腰上缝一个细长布袋,干活的时候,趁没人注意,摘几粒玉米,几个豌豆莱,慌忙塞进去。晚上回家全部倒出来,加点水给弟弟妹妹煮粥吃。
有一回,哑巴的弟弟生痧子,想吃块白面饼。望着空空的面瓮,搂着可怜的弟弟,哑巴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有一个黑影悄悄地潜入了村里的磨坊。半夜的时候,负责值夜的宝琴爹,发现磨坊里传来驴子拉磨的声音。是谁这么大胆子?半夜三更跑到磨坊里来干什么?他一把推开了磨坊的门,只见哑大姐正套着村上的小毛驴围着磨盘转圈圈哩!哑巴也吓了一大跳。她愣了一下,然后扑通跪下了,眼里噙满了泪水,惊恐,激动,难堪好像要吞噬了她一样。刚要比划着说什么,宝琴爹摆了摆手,转身就离开了。这件事,他对谁也没有说,就这么过去了。
可哑巴心里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从此对他们一家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不,应该说比亲人还亲。对她来说,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份恩情。就这样,宝琴娘收了哑巴做自己的干女儿,哑大姐也成了宝琴的干姐姐。
有一次,在一起做针线活的姐妹,问哑大姐到底中意什么样的男人?只见她双手拍拍肩,又拍拍胸,大家不知道是没弄明白还是故意逗她,其中一个大嗓门就指着圈里正呼呼大睡的老母猪说:
“快看,大姐儿,你的意中人不就在那里吗?”
“哈哈哈哈……”
哑巴假装恼羞成怒,拿着手中拿的鞋底就朝他们打过来。姐妹几个立刻抱着头连连求饶。这时,在一旁的宝琴娘笑着说:
“大姐儿的意思是,她想找个当兵的。穿军装的!”
大姐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那时候,能嫁个兵哥哥是很多女人的梦想。哑大姐也不例外。她也喜欢军人。难怪没看上那村长的亲戚。无奈这世上的事情大都不遂人愿。哑大姐一直都没找到她的兵哥哥。
眼看着弟弟妹妹一天天长大,她觉得很欣慰。她恨她的父亲吗?母亲在世的时候,他就没有给过她们多少关爱,母亲不在了,他更是彻底抛弃了这个家。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是他这个父亲,实在太过于狠心。有时候她宁可相信他已经死了。
但是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苦再难都会成为过去。当初哑大姐也觉得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但最后不都挺过来了吗?
“先吃饭吧!”说话间,二嫂已经把腊八粥端上了桌。另外拿一个大瓦罐儿装了满满一罐子。准备一会儿让哑大姐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这已经形成了习惯。只要有一口好吃的,那一定要给他们姐弟留一份的。
晚上,宝琴打开火炕上的大木箱,里面都是她结婚的东西。其中,有一件二姐宝霞亲手缝制的大斗篷。火红火红的缎面,布满了一枝枝盛开的百合花。宁儿也送来了两床自己亲手织的彩线棉布床单。二嫂托人从县城买了一条粉色的吊着流苏的棉毯。
宝琴抚摸着这件毛衣,非常柔软,暖和。这是哑大姐自己积攒的羊毛,亲手纺成毛线,染色,又一针一针地织出来的。人都说,哑巴伶聋子憨,哑巴姐真的是心灵手巧。这毛衣宝琴已经试穿过了,非常合体,穿在身上只觉得前胸后背暖烘烘的像一团火。这是一件费尽心思的礼物,也非常贵重。宝琴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在了木箱里。
不久之后,她就要带着亲人们的爱和祝福,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