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娘家，宝琴不由分说，带上了丑孩子和菲弟。因为考虑到爹的身体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加上老爷子也想念这两个聪明乖巧的外孙。对，在外公眼里，丑孩子是十分讨喜的。虽然她很淘气，不省心，爱顶嘴，爱哭……但是在外公看来，这不正是孩子的天性吗？

这一路，宝琴是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飞回娘家。一路上丑孩子不停地问这问那，她也不甚搭理。眼看着过了河，再下个坡，就到家了。这时，丑孩子指着路边小树林的一块石碑问道：“娘，那是啥东西？”

宝琴瞅一眼，才发现那是一块烈士碑。这一带还是土葬，有钱人死后都是在地底下大兴土木，墓里的陈设与活着时无异。讲究的人家会定期将坟头修整得一根杂草没有，或者在坟上种棵柏树，种一丛迎春花。不讲究的就是埋个大土包。真正立碑的极少。除非是活着时很了不起、有影响力的人。

听说宝琴回来了，哑巴大姐也早早过来了。她一来就闲不住，洗洗涮涮忙活个不停。她要结婚了。即将嫁给河滩子上种亚麻的男人。当年她亲自赶走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又回来了。在这河滩上开了几十亩荒地，种上了亚麻、花生和红薯。河滩的沙地特别适合种花生和红薯，每年的收成都特别好。赚的钱他是一分也舍不得花，都存起来了。

别人打趣他：“这是要攒钱娶媳妇呢！”他就笑笑不说话。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娶哑巴回家。或者，他嫁到她家也可以，他也是愿意的。可是感情的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光他一个人愿意有什么用呢？

哑大姐始终没有点头。所以这事也就搁浅了。那男人在河滩上开了一年又一年荒，那个风雨飘摇的小茅屋就是他的容身之地。寒来暑往，布衣粗食，他无怨无悔地为自己的爱情守护着，期盼着。

说起来也挺好笑。哑大姐之所以不同意这门亲事，只是因为那个男人不是军人。而哑大姐的理想伴侣就是一名军人，这个想法在她十岁那年就萌生了。那也是她心底永远说不出的痛。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潭水似的大眼睛，长而密的睫毛，聪明灵动，十分乖巧可爱，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两句。

那是一个刮了一天狂风的黄昏，风渐渐小了。她和邻居的小伙伴迫不及待出来捡拾被大风吹落的枯枝败叶，准备用作晚饭的柴火。路口有一个又长又陡的坡。平时村里的人进进出出虽然有些不方便，但也习以为常了。好在这条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也很少见到有过往车辆。

可是那天，她们正在坡下捡拾树枝，一匹受惊的马车呼啸而至。慌乱中，只看到一团黑影从坡顶冲下来，大家吓坏了，尖叫着四散逃去，惟有她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千钧一发之际，从车上跳下一名解放军战士，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滚滚车轮！

就这样，她亲眼看到他在自己的面前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脸十分年轻，可能才入伍不久。绿色的军装已经被鲜血染红。他死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小战士才二十二岁。老家在湖南的一个落后的小山村。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爷爷。组织上征求了老人的意见，决定就把小战士埋在出事的地方，还开了追悼会。所有的村民都来了！那匹闯了祸的马垂着头，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那场景让人唏嘘不已。

哑大姐哭不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她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救她，那位小战士又怎么可能牺牲？她因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张脸，多少次梦中，她看到那位小战士正对着她微笑……而每一次，她都哭着醒来。

那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小战士必竟为了救村里的孩子而牺牲的，是烈士。所以，村里人给立了石碑，刻了碑文。

哑大姐不止一次来到墓地，把周围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往事从来没有被遗忘，也从来不敢遗忘！因为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因为内心深深的愧疚和不安总也挥之不去，哑大姐的婚事也受到了影响。她一心想要找名军人，她觉得只有这样，内心的负罪感才会少一点。那时候，姑娘们好多都有这样的想法，能够成为一名军嫂是一件很光荣的事。起初，哑大姐的想法，大家也能理解，但是看到她超乎寻常的执着，却都有些想不通。

但是感情的事，向来很少遂人心愿，这些年，哑大姐的兵哥哥始终没有出现。她似乎也不着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自己的弟弟妹妹身上。她十几年如一日，任劳任怨。每次只要提起弟弟妹妹，她便满脸的自豪。在这个家里，她既是长姐，又是慈母。

当年她之所以狠心赶走了那个男人，也并非无情无义。她何尝不懂他的一番心意？又何尝不明白这样做有多伤人心？只是这一生的感情早已有所归属，又怎能轻易接纳他人？

但是谁也没想到，执着的哑大姐偏偏遇上了一个比她更执着的男人。相亲的时候，哑大姐已经二十多岁，而那个男人已经36岁了。刚好是本命年。民间说这本命年是要犯太岁的，家人必得提前给准备红腰带，红裤头，红袜子，以避难消灾，图个吉利。他一个光棍，没人给置买这些，自己也从不当回事。他甚至在心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非但没有倒霉，反而很幸运哩！因为遇见了哑大姐。他觉得她是命运赐予他的。不然，为什么偏偏为她动心？

这是一段纠结的感情。哑大姐非军人不嫁。那个男人非哑大姐不娶。他辞了工作，独自一人住在这荒滩上，用他的话说，哑大姐只要不嫁人，他就有机会，就要一直等下去！

宝琴的爹本来就是个热心肠，加上这些年哑大姐就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他知道这丫头要强，再苦再累没跟人开过口。看到她的婚事始终不能解决，也成了他一桩心病。于是和宝琴娘商量：“要不，你去劝劝？”

“那丫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劝了有用，我早去了！”宝琴娘说完又叹了口气，言语中满是无奈。

“唉，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一晃都三十多的人了！”宝琴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穿着一件旧羊皮马甲，半靠着墙，神情有些疲惫。

可是这缘分的事就是这么奇妙。那男人苦苦等了好几年都没有结果，谁曾想一个偶然的事件竟然让哑大姐回心转意了。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啊！

那天，哑大姐的弟弟带着几个城里来的同学在河边钓鱼，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就掉河里去了。因为靠近桥下的位置，水比较深。当天还有风，本来平静的小河正翻滚着浪花，把人一下子就给吞没了。几个同学都不会水，急得在岸边哇哇大叫。

那个男人当时正在河滩子上忙着栽红薯秧，听到喊声，立马跑过来。二话没说，“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河里。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看到水里冒出来两个湿漉漉的脑袋，这才把他们拉上来。

哑大姐的弟弟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的肚子鼓得像孕妇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男的也冻得脸色发青，嘴唇直打哆嗦。他喘着粗气，指挥几个人把哑大姐的弟弟抬到一块大石头上，那人本来已经像口袋似的耷拉着脑袋了，这会控出来一大滩水，竟又慢慢活过来了。闻讯赶来的哑大姐抱着弟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弟弟没事，这才想起要跟救命恩人道个谢。

她看到他那张被水浸得苍白的脸，此刻正朝着她微笑着。脸上不知道被树枝什么划破了，渗出了一排血珠。哑大姐有些神情恍惚。记忆仿佛被拉回到十几年前。就是这样一张脸，露着平静而欣慰的笑容，然后慢慢地模糊、消失……

哑大姐又哭了起来。埋藏在心中十几年的压抑，痛苦和自责，一股脑倾泻而出。怎么都抑制不住。男人看到哑大姐哭得这样伤心，顿时有些慌乱，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只是喃喃说道：“你快别哭了，这不没事吗？”

这件事之后，哑大姐对那个男人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平时包了饺子，除了给干爹干娘送一份，还另外包出一份，打发宝琴二哥的小女儿送到河滩的小茅屋。

那小丫头从小在羊圈里吃羊奶长大，倒也十分机灵，每次一来老远就扯着清脆的嗓子喊道：“伯伯，吃饺子了！哑姑姑特意给你包的又香又好吃的饺子！”

那男人便收下饺子，乐呵呵地抓一大把大白兔奶糖塞给她。这时候，那小丫头便歪着脑袋，调皮地问道：“这可是给我的？不是给我哑姑的？”“当然是给你的！你哑姑的在这呢！”说完，便拿出一个袋子。让小丫头捎回去给哑大姐。

那孩子拿了东西，便一溜烟跑了。哑大姐回家拆开来，原来是一件浅碎花的确良衬衫。晚上，哑巴仔细地洗了澡，将这件衣服换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衣服很合身，素净的颜色也很适合她。泪水不知不觉又淌了下来。

这些年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她付出了太多太多，从未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服。因为心结始终无法打开，她也将爱情之门紧紧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