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城上空,阴云重重,偶尔有缝隙,透出几缕阳光,却更添压抑之感,似乎预示着不详。
而此时,鹤鸣峰断崖之上,正有巫师做法招魂,黑袍青年神色虔诚,在骨灰盒前,敬上三炷香,这已是三年后,贺子业十九岁之时,昔日尚未完全长成的俊美少年,如今已然身材健拔,轮廓英挺。
可不出片刻,他身后十步开外,就已黑压压一片,那里,数十名弓箭手蓄势待发!
“贺子业!”
话音刚落,黑衣人向两侧分开,贺子群从后方走了出来,他见贺子业身上并无佩剑,心知他定是遵循了巫师招魂的规矩,更以为胜券在握。
然而,贺子业似乎充耳不闻,他没有回头,继续跪拜。
“贺子业,死到临头都不自知,原来,你跟你娘一个样,到头来,都成了个疯子啊!只可惜,即便是招来了那疯婆子的魂魄,她也救不了你!”贺子群狞笑着,讥讽道。
礼成,贺子业不紧不慢地起身,回过头去,望向十步之外的贺子群,心下不禁冷笑:这恶妇的儿子如今虽有玄袍加身,却毫无先主之威仪,这等小人也配身居城主之位?
贺子群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笑意轻蔑,他抬起手,两边传来弓弦绷紧的声音。
可就在这时,两侧山林深处,突然,百支利箭呼啸而来,势如疾风,弓箭手与侍卫们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
“糟了!快保护城主!”蓝池挡在贺子群身前,替他打掉无数支夺命飞矢。
而断崖边缘处,忽然,竟有一个女子自下翻上,动作轻疾无声。
她看上去大约十八岁,容貌艳绝,不可逼视,一身红衣飘扬,似风中烈火一般,这正是灵犀阁少主,越虹。
转眼间,两道银光自她袖中飞出,直逼蓝池的脖颈。
蓝池万万没有想到,断崖下方还会有埋伏,他急于躲闪越虹的毒针,一时顾此失彼,一支利箭瞬间刺穿他的胸膛。
而此时,来自五湖四海的灵犀阁外门弟子早已埋伏于鹤鸣峰西南侧的大片树林之中。
越虹一放响箭,顷刻间,林中万箭齐发。
山脚下,贺子群派来封锁鹤鸣峰的千名侍卫多数中箭身亡,其余残兵人少力寡,很快便被灵犀阁弟子剿灭。
十几年来,碎骨陵为在鹤城中扩大势力,一直将帮扶先主多年的灵犀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三年中,碎骨陵倚仗城主,日益嚣张,几乎要将灵犀阁在鹤城的势力铲除殆尽。
人人皆以为贺子业对梦中妖女相思成疾,只是个不成器的公子哥儿,可他们万万想不到,贺子业早已派人暗中保护灵犀阁少主越虹,将她藏于彩音轩内。
彩音轩是贺子业母亲生前的住所,如同冷宫,冷宫阴森,人们怕鬼,自然不敢靠近那里。贺子业每日派人送去一盏茶壶放在彩音轩门口,再点上三炷香,路过的宫人以为是贺子业思念母亲才做的,所以不敢乱动,怕损了自己的阴德,而那盏茶壶底写有一行字,越虹就是借着那盏茶壶,与贺子业商议对敌策略的。
贺子业利用当年灵犀阁在鹤城中布下的暗道,帮助越虹联系撤出城外的门徒和灵犀阁外门弟子,重筑灵犀阁,灵犀阁蒙受贺子业大恩,自是对其马首是瞻。
七日前,贺子业通过他安插在莫芷然宫中的眼线得到了她今日回碎骨陵省亲的消息,她身在碎骨陵,一时间自然得不到自己的行踪。
于是,贺子业便有意派人将自己随巫师出城上鹤鸣峰的消息透露给贺子群,而贺子群远不及他母亲那般奸猾,以为贺子业是受巫师迷惑,才独自一人随巫师出城,如此一来,他便会以为这是杀害贺子业的最佳时机,因为一个迷恋妖女、迷信巫术的贵公子独自出城上山,完全可能被山贼谋财害命,到时他只要宣称,自己派兵解救三弟,可惜迟了一步,如此一来,就无人敢说他残杀手足。
贺子业深知贺子群生性鲁莽,更因自己是舞女之后,又求仙多年,对自己轻视鄙夷,纵使那恶妇莫芷然再三叮嘱贺子群,不可在她离开之后,随意出城,贺子群也还是会自以为是,贸然前来。
鹤鸣峰断崖之上,遍地横尸,蓝池身负重伤,几乎动弹不得,而其余的侍卫都已在箭雨中丧命。
“三弟……三弟……求求你……看在我们兄弟血脉相连的份上……饶我……饶我一命……”贺子群的背部和左腿各中了两箭,他惊恐万分,一点一点,艰难地爬向一度蒙受他讥嘲与欺辱的三弟。
贺子业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恶妇的儿子是如何用他昔日轻蔑恶毒的嘴脸在自己面前苦苦求饶。
“血脉相连?”贺子业笑意森冷,俯身一手拽起贺子群的衣襟,“四年前,你不还说我是个野种吗?”
“那是……那是我一时糊涂……求求你……三弟……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贺子业冷笑着,手一松,贺子群又重重地跌在地上。
“越虹,拿剑来!”
红衣美人将贺子业的佩剑呈上,偷偷抬眼望向身前这位黑袍青年,此刻,青年俊美的双目较方才更显霸气威严,令她心生敬慕。
十二年来的怨毒与仇恨化作贺子业手中的剑光,杀气逼人,寒意透骨,就似昔日深藏于平静海面下的万丈冰峰,终于等来了海水枯竭,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娘亲,若这招魂术当真招来了你的魂魄,请你看着,彩音轩中那八年你遭受的万般冤屈,千般折辱,孩儿要亲手斩下那恶妇儿子的头颅,用他的血来偿还!
鹤鸣峰断崖边,贺子业眉宇间,一道暗红色的印记忽闪而过。
此刻,他眼神狠厉,如同嗜血的修罗。
天上,乌云翻滚,再无阳光。
手起,剑落。
可就在这一刻,云霄深处,一道极亮的电光自天劈来,瞬间击中他手中的剑刃。
天地间,雷声轰鸣,震耳欲聋。
咣当一声,剑刃落地,顷刻间,化作飞灰。
就在众人陷入恐慌之时,贺子业眼前,竟出现万道金光,昔日紫竹林中的持灯少女一身白衣,乌发飘扬,正踏着云彩,自那光芒深处飞来。如今,她看上去十八岁的模样,曾经单薄的身体已然长成,面容相较紫竹林中成熟了些许,光芒映照中,显得更为美丽耀眼。
她……终于肯来见我了吗?
方才天雷劈剑的骇人一幕,贺子业竟已全然抛诸脑后,此刻,他痴痴凝望,一滴泪竟悄然滑落眼角,浸没于衣褶间,却不知这时,又一道天雷自云巅直贯而下,正向他袭来。
白衣女子大惊失色,短短一瞬间,飞越数十步,来到贺子业身前,一双雪藕般的白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贺子业感觉到,覆在他身上的这副躯体柔软而轻盈,雪白的轻绡拂过鼻尖,似有雨后竹林中弥散的淡淡幽香。
他多么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可还不等贺子业伸手搂住她,眼前,竟有一条浑身带火的巨蟒张着血盆大口,风驰电掣般,狠狠咬住白衣女子,那万道金光瞬间被黑暗吞噬殆尽,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令人触目惊心。白衣女子原本樱桃般的唇色已然变作紫黑色,她自知快要支撑不住,便松开贺子业的脖颈,忍着剧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贺子业向前推去。
与白衣女子分开的一刹那,贺子业眼前,终于陷入了黑暗,他浑身一阵剜骨般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抽搐,仿佛三魂七魄都要被这剧痛狠狠撕裂开来。
不知为何,贺子业觉得,这般剧烈的疼痛,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终于,鹤鸣峰上,黑袍青年坠下悬崖。
紫竹林上空,春风徐徐,不知为何,竟吹散了些许疼痛。
眼前,黑暗消逝了,天上,乌云飘散,金光挥洒,贺子业嘴边溢出一丝苦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十二年来看尽世态炎凉,却不知,老天亦是无眼!
我贺子业多年来行孝重义,即便如今,谋害兄长,谋图篡位,也是因为他们残害娘亲,谋害先主,对我百般折磨!假使我不出手反击,更是迟早会死在他们手里!难道我为爹娘复仇,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也有错吗!
娘,你曾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那为何你心地善良,却要被逼上绝路……为何那些诬害你的恶人……他们却还能好好地活着!为何老天不用天雷劈死他们,却要劈断我手中斩杀他们的剑刃!
贺子业眉间,那道暗红色的印记闪烁不止,随即,紫竹林中,他重重地跌落,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而断崖上,身负重伤的蓝池趴在地上多时,力量略有恢复,他趁众人惊慌,悄悄从身边一个死去的弓箭手手中拿来长弓,取下自己腰间别着的两支响箭,竭尽余力,猛然立起,弯弓搭箭。
不好!越虹警觉,她秀眉一蹙,红袖一甩,抛出数道银光。
可谁知,眼看就要刺中蓝池的太阳穴,毒针却在仅距他三寸之处骤然定住。
天助我也!蓝池心下暗道。
随即,两道响箭以迅雷之势飞出,在鹤城上空嘶鸣。
蓝池完成了使命,嘴含笑意,倒地而亡。
可恶!为何连老天都容不下业兄,容不下我越虹!越虹心下怒极,她知道,响箭一出,碎骨陵的人与王宫的近卫军很快就会赶到,来不及撤退了。
地上,贺子群一动不动,可越虹眼光锐利,一眼看出他还有呼吸,必定是在装死。
越虹正想用毒针,耳畔却传来一个女子空远幽眇的声音:“越虹,如今天界有意保护贺子群,你的毒针根本伤不了他。”女子随即压低声音,道,“用你手中的匕首,要快。”
越虹低眉看去,自己手中竟真有一把匕首,匕首柄镶有白玉,雕工极巧,而刀刃更是锋锐无比,似有金光灿然。
越虹知道,老天有意与业兄作对,这声音说的应该可信。
于是,“嗖”的一声,匕首自她掌中掷出,一道金光划过,瞬间割断贺子群的咽喉。
可就在这时,越虹耳畔,忽然有烈火焚烧之声自断崖下方传来,她转身向下看去,那焰光竟有数丈之高,越虹已经猜到,这不是一般的大火,紫竹林本就是片怪林,此番纵火烧林定是天界的计谋。
越虹虽身为女子,却素来不露声色,即便当年被困宫中,千钧一发,也不曾有过花容失色之时,然而,方才贺子业遭受雷击,跌下悬崖,她却为之悲愤而哭喊。
三年来,她身在彩音轩,虽不见其人,却似闻其声,业兄重情重义,足智多谋,令她欣赏钦佩,而两人处境相似,业兄设身处地的宽慰又令她动容不已。
救她于水火,重建灵犀阁,旧院里一盏茶壶,无形中相濡以沫。
彩音轩中,越虹早已暗自向天立誓:
一生追随业兄,至死不渝!
如今,大风呼啸,火势愈烈,越虹心中不知,这般浓烈的焦味里有多少是贺子业皮肉烧焦的味道。
山林中刀剑之声渐起,她知道,灵犀阁灭亡,就在今日了。
断崖边缘,红衣女子美艳的眉眼间,忽然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倦怠,她不想在仇人手里做垂死挣扎了。
此生最后一分珍贵的牵念,已然在熊熊烈火中与紫竹林一同化作飞灰。
鹤鸣峰上,她纵身一跃,一抹火红的飞影吞没在高扬的火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