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默此行户部侍郎府,本意就是嘱咐管乐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事关天下民生,黎默去之前还担心一向对朝廷忿愤不平的管乐会有些不太听劝,不过看这位昔日学生一副情愿自然的样子,她也不必久留,简短又言了两句后便从侍郎府告辞离开。
从户部侍郎府到帝都庆国侯府旧址这段路程,冠军侯府是必经之路。
冠军侯霍政青年过二十七岁,至今未婚。
黎默先时在与霍政青来往的书信中提到过希冀他快些成婚的企盼,但所有的提议都被霍政青委婉辞绝了。
其实黎默这些年在与霍政青的来往信件中很明显可以察觉到霍政青对自己的感情还留有余温。霍政青每次信件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爱慕之情。
然而家仇之恨缠于身的黎默只得将私情藏于心间,每每霍政青提起成亲之事,她总是能找到理由婉绝。渐渐的霍政青也越发明白,如今的黎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子了……
黎默当然记得这条熟悉的路。虽然她在二十岁以前在帝都统共住了不超过三十日,但那段日子却使她永生都不会忘却。
七年来,那在帝都的三十日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黎默的脑海中循环往复地回忆着。回忆到剖心裂肺、至痛之时,郁思少则半个时辰,多则整整一日,到了晚上非要将麻痹神经的汤药灌下肠胃方可在夜中昏昏睡去……
冠军侯府前,黎默的步子渐渐停了下来。
她驻足在此地,抬眸望了望这块熟悉的牌匾。风雨侵蚀之下,牌匾已有些褪色,金字纂书的“冠军侯府”四个大字也都不再明晰。
照理说帝都里各府第的府匾每逢新年都要更替一块新的,这种习惯一来为了迎合新年“除旧”的风俗,二来如果府匾真的常年不换,那么下场就会和黎默眼前这一块一样,连来访者都看不清这究竟是谁的府邸。
先冠军侯霍翔故去,霍政青以长子身份承袭侯爵之位,黎默非常清楚冠军侯府府匾七年不换的原因……
七年前,庆国侯府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的那天,霍翔折筷起誓:但凡萧家冤屈一日不雪,霍家府匾便一日不换。
“先生,”翟燊之这时从黎默身后跟了过来,“要进去问候一下吗?”
“不用了,”黎默甩了甩手,“政青兄长并无家室,府上最多也只有他十七岁的少弟,等明天皇帝回宫再来问候也不迟。”
翟燊之颔首退在一旁。
黎默在这座偌大的军侯府前只逗留了片刻,而后垂了垂眼睫,稍稍喟叹一声后离开了这里。
“回黎宅吗?”翟燊之又问。
“不,”黎默甩了甩手,突然眸子发狠,牙根紧咬,像是从牙缝里流出这四个字来:“去奇零门。”
“奇零门?”翟燊之一惊,吞吞吐吐地道:“小姐您……您确定要去那里……?”
奇零门,皇宫北向的重防甬道外门,直捣皇宫腹地。
对于黎默来说,奇零门却并非一道宫门那样简单。它更像一道心结,一道纠缠她七年之久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七年前,当今陛下林捷以勤王之名破此门而入,“反贼”庆国侯萧令让命丧于此,“叛军”与“勤王军队”从奇零门一路打到宫城金殿,一时间,金殿玉阶之前血流成河。
这承载近万冤魂的血泊肉糜却在一夜之间被中御司宦人清扫干净,翌日已无任何血渍残留。
除了萧家上下满门抄斩,扣上反贼的帽子、太子林华被萧令让麾下定安军所杀,这件事几乎就像从未发生一样,一月丧礼期满,皇三子林捷登基为帝,天下始现太平……
伫在奇零门外,黎默惊奇的发现,七年了,七年风霜雨雪的侵蚀,这条甬道却未有丝毫变化。
青石板依旧被人踩在脚下,抬头依旧是万里无云的江陵蓝天,两旁的红砖橘瓦的宫墙依旧翠如玉石。
自七年前奇零门之变,奇零门内外如今已是被重兵把守。黎默刚从外门入,向内行了不到五十步,突然从对面迎来一名守卫,守卫尤其粗鲁地就横在了黎默面前。
“你这白衣从何处来?到此处又有何事?!”
“这位将军实在抱歉,”黎默神思收回,欠身作揖淡眸笑道:“在下黎默,初入帝都,瞻仰宫城巍峨,故而前来一睹风华,不知何故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你不知道这儿是哪里吗?!”将军上前打量了一番这名白衣,语气颇为蛮横:“这儿是奇零门,乃是宫城腹地,平民岂有随意进出之理?!”
“将军见谅,”黎默赶忙再次作揖致歉,“在下初来乍到,不知宫中规矩,将军放心,黎某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说罢,黎默向身旁的翟燊之甩了甩手,示意他一起转身离开。可两人身子转过去走了还没有五步,那个粗犷的声音再次从背后叫住了二人。
“站住!”
黎默唇角挂了抹无法浮显于面皮之上的淡淡的笑靥,而后将身子转回来,再次向这名守卫作揖,其间还故意遮住了半张面颊,“不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这将军拖鞋盔甲快步向前突进了几步,再次停在黎默的面前,“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黎默。”黎默简单回答。
“暮州城,谋家黎默?”将军满脸吃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黎默莞尔而笑:“正是在下。”
将军呆呆地再次打量了她一遍,纤弱书生,长相俊丽,貌美阴柔,白玉髻簪……
面前这个自称黎默的书生确实和世间流传的那名纵横大家黎默无甚差别。
黎默看着这守卫将军打量自己的眼神,又嫣然问道:“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没什么……”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黎默垂眸浅笑,礼貌道。
从奇零门跨步出来时,黎默眼尾又向身后瞥了一下,发现那将军呆呆怔在原地,面露喜色,像是拿到什么功劳似的,拍了拍铠甲上的灰尘就准备前去某个地方领赏。
“他是谁?他认识你吗?”翟燊之问。
“皇帝出宫春猎,姜皇后主导帝都一应事宜,”黎默面色冷凝,淡淡道:“能在这个时候被派来驻守奇零门这样的机要宫门的,除了姜皇后还能是谁的人?”
“噢……”翟燊之似乎明白地点了点头,忽然又道:“那这么一来……皇后不是就知道你来帝都了?”
“我当然要让她知道,”黎默冷冷一笑,“皇后是聪明人,既然我主动出现在了她的眼皮底下,她自然明白我有相帮之意……”
翟燊之挠了挠头,登时对黎默的算谋有些佩服,他明知道自己问了也无用,却还是坚持问她道:“那何妃呢?”
黎默将目光投注在远方,稍稍蹙了蹙眉头,语气有些阴森,“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圣驾就要返回帝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