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西还给人家了？”

朱思雨笑嘻嘻地将脑袋挪过来，“你是不知道你刚进班的时候那副模样多搞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超市采购回来……”

“看来你写作业不认真。”

十二月底的教室里热气弥漫，呼吸作用产生的热量消散在空气中，混杂着二氧化碳和水汽，让人莫名的晕眩。

柏文灿从书包里拿出水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被冷风刺痛的喉咙终于有些缓解。

“嗓子还没好？”

“老毛病。”

小的时候因为体质不太好，柏文灿的父亲就决定要学习什么先进育儿方式，在接近零度的冬日清晨领着他在小区跑步。

小孩子运动起来往往是不知道累的，既然爸爸说了跑到跑不动为止，五岁的柏文灿就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大花园跑，跑完了回家还要冲凉水澡，终于在三天后因为重感冒被连夜送到了人民医院的急诊科。

“柏宇，要不是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我都要怀疑你这是在虐待孩子了……”

呼吸科的李主任看着因为发高烧而小脸通红的柏文灿，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柏宇是一名桥梁工程师，常年在国外，这次是难得放了个长假回国。柏文灿的母亲宋词则是淮川第一人民医院消化内科的医生，因为工作原因平时都没有时间在家陪伴孩子，但柏文灿一直很懂事，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也不哭不闹。

“李叔叔，你别批评我爸爸了，他也是为我好，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正在打点滴的柏文灿努力仰起脸来，“老爸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能吃苦……”

看着李主任投来复杂的目光，柏文灿的父亲只好尴尬地笑笑，走上前握住儿子滚烫的手：“文灿同志，你辛苦了！”

“谢谢老爸，我没事的。”

五岁的柏文灿深知，在这个家里他和爸爸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抵抗住妈妈的威严，这时候即使队友再拖后腿，他也不能轻易放弃。

正巧那段时间柏文灿的母亲去省城的人民医院进修，所以柏文灿发烧住院的事情就这么被瞒了下来。父子俩之后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天柏文灿的父亲给他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趁热喝儿子，爸爸牌营养汤。”

柏文灿的眉头皱得都快要打成一个死结，他哑着嗓子可怜兮兮地问：“爸爸，我一定要喝吗？”

“喝了生病就好了，好了爸爸就带你出去玩。”

“说话算话。”

“我跟你拉勾！”

很多年以后，柏文灿仍旧能够回忆起那种味道，就好像爸爸放了一个礼拜没有洗干净的刷锅水混合着浓浓的姜味，还有一丝涩嘴的苦。

这苦味萦绕在舌尖久久无法散去，一连喝了好几顿后，柏文灿再一次在夜里被送去了急诊科。

“这么小的孩子感冒还没好，怎么能乱喝药呢？”

躺在病床上的柏文灿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看到病房外的医生正在和爸爸说话。

“黄连解毒是没错，但在你用的剂量也太多了！就是随便去街上的药房人家药剂师也会跟你说到这些注意事项吧？”

“我家属是中医世家，所以这些药材不缺，孩子妈妈这段时间又不在家，我就自己上网查了一下，也是觉得孩子身体不好需要补一补……”

原来是这样。

柏文灿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生气，爸爸每次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可最后倒霉的永远都是自己。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这种事情上以后必须要注意，乱用药的后果很严重，出了人命不是闹着玩的。从检查报告上看，他现在发烧主要是因为肠胃功能紊乱，需要住院观察一周，这期间你不要给他再额外吃些什么东西了，医院会配营养餐的。”

“谢谢医生！我以后一定注意！”

“你等下去缴费，先到护士站那边的登记一下信息……”医生正翻看着病历资料，突然发现这名字有些眼熟，不禁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番面前的柏宇。

“我们科的宋大夫你认识吗？短头发，个子高高的。”

柏宇笑得一脸灿烂：“认识认识，我老婆。”

“哦……”医生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她经常抱怨说老公不靠谱，我们一直当她开玩笑呢。”

隔墙有耳的柏文灿内心悲呼，你完了，老爸。

2

住院的那几天，柏文灿成了病房里的模范榜样。住在一起的几个孩子里，他年纪最小，却最懂事，即使是医院里淡到几乎没有味道的白粥也会喝得干干净净，每次吃完饭还会跟送餐的护士姐姐道谢。

别的小朋友因为一整天都要躺在病床上而烦躁不安，柏文灿却总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住院的第四天下午，病房里住进了一位年长的女士，虽然上了年纪但气质很好，听说是急性胃炎被家里人送来的。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本书，看起来怯生生的。

同病房的几个孩子看到来了一个小朋友，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躁动起来，特别是1床那个叫笑笑的女孩，吵着要下来和小妹妹玩。

“你几年级了？”笑笑是这里唯一的小学生，逢人就问是不是上了小学，最喜欢听别人夸她厉害。

“我上大班。”小女孩回答道。

“哈哈，我二年级！”

厉害吧？

笑笑趾高气昂地等着对方发出羡慕的声音，但那个孩子只是轻声地说：“你生病了一定会落下很多功课吧？我有个姐姐也上二年级，她每天都要学习到十点半。”

听到这里柏文灿突然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很不一般，说起话来看似无意，却杀伤力很强。

看来是天赋。

那个孩子突然转过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柏文灿突然觉得她很像一部动画电影里的角色，蓝眼睛的温迪。

3

住院的是女孩的奶奶，听护士们说好像是因为家庭聚餐时吃了一些刺激性较大的食物导致的急性胃炎，但患者之前胃部做过手术所以需要住院观察。

“我给外婆打电话了，明天过来接你回去。你妈妈店里最近忙得很，爸爸也只能把你先放在医院陪奶奶，要听话好吗？”

女孩的爸爸嘱咐完之后就匆忙赶去上班了，柏文灿侧过头看着她一声不吭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奶奶的床前。

“你不着急吗？要不要让你妈妈先送你回家？”

“没关系，我带了书看。”

“你这么点大，能认字吗？”对床陪护的刘天妈妈笑着问。

“不认识的字看画就可以了。”

柏文灿好奇地望过去，她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一本《彼得·潘》。

“又是一个书呆子，真无聊。”对床的刘天发现新来的小朋友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就开始嚷嚷着要看电视。

“这不是在家里，你不要太任性了！”刘天的妈妈小声训斥，生怕吵醒了其他床休息的病人。

“我天天要挂水，手都疼，还吃不了好吃的，嘴巴里只有药味，我要吃糖！”

“医生说病好了才能吃零食。你看灿灿都住院四天了，他打针的时候喊过一次疼？人家不也和你一样每天都喝白粥吗？他怎么就不闹着要他爸爸买糖给他吃吗？”

“你不都说他爸爸不靠谱吗？不然他......”正要争辩的刘天被妈妈的眼神制止，他只好委屈地解释，“他忍得了我忍不了......”

最后，刘天的妈妈还是去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水果糖，给病房里的小朋友们都分了点。

“阿姨，我没生病，不用给我了。”小女孩迟迟不肯从刘天妈妈手里接过糖。

刘天妈妈被逗乐了，摸了摸她的脑袋：“每个小朋友都有，你这么乖阿姨让你自己挑好不好？”

“谢谢阿姨，我拿一个桃子味的可以吗？其他的都是菠萝味......”

柏文灿住的病床在最里面的窗边，分到他那里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种口味，他将那两颗黄色的糖放在枕头边上，乖巧地道谢。

“灿灿，如果你不喜欢吃这个味道的，阿姨回头从小天那里给你换。”

“凭什么？为什么拿我的？”刘天将自己的糖紧紧攥在手心，“我全吃了也不给他！”

柏文灿急着说话，猛吸了一口气却被呛到，正准备给笑笑换输液瓶的护士看到了急忙跑过来替他拍背。

“咳咳咳......阿姨我没有不喜欢，谢谢你。”

“快别说话了，刘医生不是说你气管还有炎症吗？被子盖好别着凉！”护士关上窗，给柏文灿倒了杯温水，督促他喝完。

医院里的被子上都是药水的味道，柏文灿全身都被盖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你生病很严重吗？”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柏文灿转过头，发现那个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床边。

“我本来快好了......”

都怪我那个不靠谱的老爸。

“听说医院的饭没有味道，我的糖也给你吧，你可以趁医生不在的时候偷偷吃。”

一颗粉色的糖果被轻轻放在他枕边，和另外两颗菠萝味的靠在一起。

“谢谢。”

“你无聊吗？我感觉在这里没有事情干，要不然我给你讲故事吧？”

“小妹妹！你怎么就跟他玩啊？我有赛车，还有恐龙你要不要一起过来玩？”

刘天将他的宝贝们铺在床上，耀武扬威地像只小孔雀。

女孩瞥了他一眼，继续回过头对柏文灿说：“我已经看一半了，但给你讲故事还是从头开始吧，我去拿书，你等一下。”

“哈哈，你活该！”笑笑发出冷笑，“谁让你长得没他好看？”

“女生就是肤浅！”徐天话音刚落，后背就挨了妈妈一巴掌。

不仅肤浅，还暴力！

“在伦敦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住着达林一家，达林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温迪，约翰，还有米歇尔......”

“你知道伦敦在哪儿吗？”柏文灿突然来了兴趣。

“不知道，反正是个地方。”

“伦敦在英国，我爸爸之前就在那里上学。”

“那个不靠谱的？”

“......”

“其实我爸爸也不太靠谱，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不会把小孩一个人丢在医院的。”

女孩告诉柏文灿，她一直住在外婆家里，周末因为爷爷过生日所以被接回来参加家庭聚餐，却没想到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

“明天早上我外婆就要来接我回去，我们抓紧时间把故事讲完吧，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随你......”反正这电影我都看过好几遍了。

柏文灿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到床边摆着三颗糖，下面压着那本《彼得·潘》。

“她说这书就先借你看，你看完给我就行了。”隔壁床的奶奶对他说。

“她已经走了吗？”

“刚走。”

柏文灿突然掀开被子，穿着拖鞋一路狂奔出了病房，却止步于门前。

他站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上，通道尽头的白光刺眼，看着那个女孩被家人牵走，背影慢慢消失在他视线里。

这个场景一直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清晰地他常常会以为这是他想象出来的画面。

如果当时追上去就好了，他一定不会因为害羞而不敢开口。

这些年一直有个小小的遗憾，就是那句没来得及问的“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