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予梅一声“娘亲”随口喊出，其间并未郁积着伤痛，喊或不喊对于这个曾经的孙家大小姐而言并未有什么妨碍，但是对于现在的孙予梅来说，对于现在这个挺着孕肚跟着沈棕清一路跋涉而来的孙予梅来说，这一声“娘亲”是她心底里的归属也是她信以为真的夫家对她的认可。因而站定在沈棕清身后的孙予梅，对着涕泪横流的沈母，对着人已归西的沈父，同样抱以涕泪地喊出一声，“娘！”

一声“娘”出，把满面挂泪的沈老太太怔住了，把扶在沈母身旁的圆脸女子怔住了，把因悲痛而无法站直腰身的神医也给怔住了。

寸尺之大的“沈记”药铺内，前来吊唁的人虽不多，然而这些稀零的人群所发出的纷扰之声却不断不绝，此刻僵直而立的沈家几人，随着孙予梅的那一声“娘”而面面相觑，除此在房内流窜不歇的人群依旧不歇，相顾插话的人群依然相顾，仿佛身已置外。

孙予梅见沈母并不言语，还只当她是因丧夫而悲伤不持，遂而又对着垂腰站定的沈母，喊出一长声：“娘！”

沈母一个震颤，枯树枝一般虬立的双腿微微一怔，额上散出的灰棕色发丝也随之摇晃，郁积在胸腔里的气息似幽怨般泄出，“你在叫谁娘？我可没有你这样的闺女？”话一出口，沈母便要站立不住，晃悠悠地直往下倒，身旁的圆脸女子眼疾手快地将其撑住，“娘！您顺顺气，您顺顺气……”

“君杉，君杉…”沈母像落水呼救般地喊着“君杉”，似乎这个“君杉”就是她的在水中抓到的浮漂，抚住他就能换来生得希望，圆脸女子紧了紧自己扶住老太太的双手，“娘！我在呢！我在呢！您别急！”

站在一旁半晌无话的神医，觑着双朦胧的细眼朝着同样无话的沈棕清瞧去，二人视线将将交汇的一瞬，沈棕清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垂下了头，额上的两绺棕丝从额顶坠下，挡在脸前，遮住了他一半的神情，从发丝的缝隙里露出的高挺的鼻尖上堆满了细密的汗珠，刀刻般的唇角微微一扯，似是有话要说，然而终究是没能讲出。

神医盯着他望了望，仍是无话，只叹了口深长的气，而后便背起双手转过身去，踉跄着朝着沈父的灵前走去……

沈棕清抬眼望了望神医弯曲的背影，牵住垂在身后的孙予梅的手，“去给爹磕个头吧！”

孙予梅还没从将才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却被沈棕清突然的一扯，她淡淡地笑了笑，将另外一手抚在自己凸翘的肚皮上，对着沈棕清道：“好啊！”

“棕清，我旁边的章君杉才是你的妻子！你牵住的女人是谁？”沈母指着身旁圆脸的女子，两湾清泪在她饱经风月的眼眸里打转，“你说话啊！娘在问你话呢！”沈母抬高了音量，因激动而挺直的腰身忽地在沈棕清和孙予梅的面前怔起，一滴泪珠就势滚在她布满皱纹的颊上。

“她是我在亓城的妻子！”沈棕清握紧孙予梅的手，脸上的神情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模样。

孙予梅听言，心头一紧，她微抬起头来，侧眼望向身边的沈棕清，心中默想，“我是他在亓城的妻子？那么他在京安也有个妻子喽！”想到这，孙予梅便转脸望向站在沈母旁边扶住她臂膀的被称作是“君杉”的圆脸女子，碰巧！女子也在望着她！

两人相望，虽没言语，但整个“沈记”里的空气却猛然一窒，孙予梅一手握紧沈棕清，另外一手紧紧地搭在自己的孕肚上，与她对望着的章君杉深吸一口气，依仗着那一口才吸入的气息撑起腰身，微微挺了挺，就势又握紧了沈母的手臂。

“父母不在，你怎敢……你怎敢……”沈母眉心紧蹙，似要怨嗔沈棕清，但在瞟到孙予梅凸起的肚子时又止住了话，只把满腹的言语聚在手心里，对着握住自己的章君杉的双手拍了一拍，幽微地叹了口气。

章君杉却双手一紧，那积在眼边的泪在她咬住唇角的一瞬间喷薄泄出。

已经转过身去的神医又别过脸来，对着身后站定的几人吼嚷一句，“都是沈家的人！先办丧，其他的以后在说！”

以后在说？以后何时说？如何说？无人诘问！

…………

因为啟品王出征日期的临近，整个京安城内都被限制了婚丧操办事宜，但是满心孝意且又颇有些钱银的沈棕清想给他爹一个风光的出殡仪式，无奈！只能草草操办了事！

“都是办给活着的人看的，你爹又看不到，没那个必要！”就在沈棕清满心愧意之时，神医出言相劝。

“是啊！你修伯说得对，你有这个心便够了！”沈母交叠着两手，两眼如烧尽的烟灰，“哎！你也不容易！”

沈棕清似是而非地顿首，不知是对谁的劝言回以肯定，就只站定在狭小的房内，对着逼仄的空隙道：“那就按算风水的神仙说得，把我爹出殡的日子定在三日以后吧！”

三日后，天还没有彻亮，沈家老小便开始为沈父的出殡准备。孙予梅被沈母以孕妇送殡不吉利为由将她安置在了沈家，就住在沈棕清以前常住的那间小房里。其余人则跟着送殡队伍，沿着沈父日日走过的街道，去往郊外的坟地，埋葬他的肉身也埋葬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