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 孤独的温小妞(1 / 1)Lydia琴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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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之后,下了几场小雨,天气渐渐凉下来。

温江源很怕冷。每年冬天必然是要长冻疮的,耳朵上、手指头、脚指头,几乎能长的地方都长上了紫色的冻疮,硬硬的,痒得难受,尤其是手,连笔都握不住。他体质弱,很容易感冒,稍不留心着了凉就会鼻塞咳嗽很久。

所以一到冬天,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教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最好是门也别打开。但是遇到严枫,注定是不能如愿了。严枫靠窗坐,总是会把他位置旁边的两扇窗户开得大大的。风灌进温江源的脖子,他立马打了个冷颤,可是他不敢去关窗户,只得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又缩。

这个冬天,温江源很难过。

放学回家,温江源看到了小姨,高兴地跑过去。温妈妈36岁才生下温江源,小姨也是宝贝得很,握住他的手,心疼地说:“阿源,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拉着他上楼去,“我收拾了一些你表姐的衣服,你来试试哪些合适,咱们穿暖和点。”

家里穷,经常会有人送些旧衣服,温江源也习以为常了。不过表姐是女孩子哦,这个衣服要怎么穿?

他看着小姨打开一大包衣服,花花绿绿,什么都有。温妈妈也上楼来,一起挑出几件棉袄和毛衣。

“阿源快穿上,让小姨看看。”小姨当即就给他套上一件毛衣,把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嗯,这是你表姐去年的衣服,阿源穿大小正合适。我们阿源生得俊,比小姑娘还好看。”

小姨是越看越欢喜。温江源脸红了,心里却想着,这件白毛衣上织了蝴蝶的图案,领子也很特别,一定要把外套的最上面的那颗扣子扣上,别让同学看出来才好。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件毛衣,把他整个少年时代打上深深的烙印。

第二天,温江源踩着那条被霜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去学校,有点滑,所以他走得很小心。依旧是迟到了,他推开后门默默地低头走到座位上。

严枫翘着二郎腿咬着笔头坐在他后面。温江源确实是把外套的扣子每一粒都认真扣上了,不过严枫还是看到了那件毛衣特别的领子,好像突然发现一件玩具居然还有新的玩法。

第二节课课间可以休息20分钟,温江源缩在位置上做题。他反应慢,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内容,他总是需要重新再做几遍才明白。没想到有人突然解开了他最上面的那颗扣子。温江源赶紧护住衣服,再抬头往上看。是严枫。

严枫一把抓住他双手,继续解他的扣子,还就着身高优势大声喊:“温江源,你穿女生的衣服。”

一下子,全班的同学都围上来了。

温江源涨得脸通红,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严枫。双手努力挣扎,却敌不过严枫的手劲儿,甚至有男生过来帮忙按住他的双手。

“你们放开我!”他的声音很压抑,很弱小,没人听得见。眼泪很快润湿了眼眶,然后汇聚在眼角,流了出来。

破旧的外套很快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被剥落。温江源听到自己最后的尊严被摔在地上的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刺耳。

男生们放开他的双手,拽着他的外套跑出教室,像传球一样飞奔在操场上。女生们在旁边拍手叫好,朦朦胧胧中,他看到班上最漂亮最文静的那个女生也忍不住捂着嘴大笑。

温江源抓起课本就砸向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他甚至没看清楚那是谁,然后转过身一脚踢倒后排的桌子,课本、文具盒、笔乱七八糟摔在地上。他抹了一把眼泪,踩在课本上跑出教室,去追他的衣服。

一群男生依然在操场上玩空中抛物的游戏,还一边玩一边喊:“温江源,温小妞,穿女生衣服。”

操场上,温江源就是一个小点,哪里追得上这群个个都比他强壮得多的男生。

双河村小学总共就5个班,并排在几间平房里。各个班的学生闻声跑出来,在教室外面挤成一堆看热闹。

温江源跑累了,他想一屁股坐在操场上放肆地大哭一场,却做不出这种撒泼的行为。额头上密密地渗出些汗,他也不管了,只用毛衣袖子擦了擦眼泪,咬紧牙齿回到教室。

严枫面向门口岔开双腿竖着坐在凳子上,旁边是依旧倒在地上的桌子和印着脚印的课本。从温江源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温江源,给老子把书捡起来。”

温江源听到严枫的声音,却并不看他,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

“我再说一遍,把书给老子捡起来。”严枫的声音第二次响起。

温江源不理他。

居然敢无视他!严枫怒了,温江源正巧从他旁边经过,严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掀翻在地上。

温江源被摔得头晕眼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他想也没想,稍微缓过来点,顺手操起旁边的凳子就朝严枫砸过去。估计没想到温江源会反抗,但严枫反应也快,偏过头,凳子砸到他的左胳膊。

“我操!”这还了得,长这么大,打架严枫是从来没输过的,两步跨过去就把温江源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只手压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拳头就招呼上了。严枫力气很大,温江源的腿和一只手根本动不了,温江源另外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仰起头,抬嘴就咬在他的小臂上。

“我操你妈!”

温江源也下了狠劲儿,任他揍,就是不松口。

“严枫,你在干什么!”是冯老师跑进来了。他就去宿舍淘米洗了个菜,班里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儿。“赶紧起来!”

严枫抡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就被冯老师揪住衣领提了起来。他正在气头上,一边撸起卫衣袖子查看被咬的伤痕,一边指着温江源大吼:“以后谁敢跟他说话,看我不一起揍扁了!”声音比冯老师还大。

冯威就要被这个歌外甥气坏了。他扶起温江源,正准备教训严枫,见温江源鼻血流出来了。一边让温江源仰起头,一边赶紧从裤兜里摸出纸巾给他擦干净,又让他自己捏住鼻子。

冯老师把温江源带到宿舍,用冷水拍他的后颈,终于止住了鼻血。看着他脸上的伤和泪痕,用盆倒了温水,取出一条新毛巾给他清理干净。

冯老师指着宿舍的小板凳让他坐下,温江源站着不动。

冯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温江源把头偏过去,不说话也不动。

他很委屈,身上的伤比脸上严重,疼得厉害。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可是现在,他后怕起来。他更担心的是他咬了严枫,会不会要他赔偿医药费?冯老师是他舅舅,肯定会偏袒他,那自己说的话自然不会信了。听说他还有亲戚在公安局,会不会开着警车来抓他?温江源全身都被恐惧笼罩。

现在,他一个字都不敢说。眼泪又要顺着脸颊流下来。

等了许久,没有听到温江源的回答。冯威很无奈,拿出纸巾给他擦拭眼泪,耐着性子说:“凡是都有很多解决方法,打架是最愚蠢的一种。今天的事我会调查清楚,犯错的人,一定会严惩。”

但凡打架,肯定不会只是一个人的错。

不过一帮小破孩,欺负人至此,他也算见识了。乡下是没有体罚一说的,他确实应该拿出些年轻时的手段来才行。

至于严枫那小子,姐姐姐夫丢给他,是该好好管管了。

他想。

温江源跟着冯威到办公室,两个鼻孔都塞了纸巾。

冯威来到教室,在门口顿了几秒钟。教室里闹哄哄的,在讨论课间的事情。打架的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了,倒在地上的桌子也被扶起来放正。他从后门进去。意识到老师来了,教室立马安静下来。他三两步踱到讲台前拿起他的戒尺,把玩起来,然后转向稀稀拉拉的十几个学生,不疾不徐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大家对于欺负同学这件事这么兴奋,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止,也没有一个人报告老师。”突然,他拔高声音,异常严厉地说:“全部男生,跟我到办公室。”

处理的结果是全班男生每人领20大板,罚站三天。至于他的外甥,另外加了10大板。

既然精力太多去打架,那中午饭和晚饭就免了罢。他一个人美美地吃完两个人的饭菜,连口汤都没剩下,才想起外甥左臂上好像有牙印。把那小子拽过来,撩起他的袖子看了看。嗯,真是只兔子,被惹急了咬得也狠,牙印很深,还好没出血。冯威仔细给他清洗完,又找来碘酒和消炎药擦上。想了想,还是骑上他的摩托车带着严枫去镇上打了破伤风。

温江源磨磨蹭蹭不敢回家,他怕爸妈知道了担心。因为是地主出身,成分不好,等到文革结束温爸爸才娶了村里的寡妇温妈妈。他40岁才得了这个儿子。邻居经常欺负他们家人丁稀少,当家的老了,儿子尚年幼,动不动就一大家子人围过来。那个夏令和王果的妈妈、奶奶没事就端个凳子坐在家门口骂他妈妈,骂他,每年都闹好几回。温江源很害怕,温妈妈就抱着他躲到楼上不出来。他很想快点长大,身体强壮,孔武有力,可以保护家人。可偏偏他天生就弱小,在学校还被人欺负,打架也打不过。

温妈妈经常教导他:儿子,你可千万别跟人打架。尤其是男生,力气很大,打在身上很疼的。瞧你这小身板,也打不过别人。你别惹事,实在不行就跑。

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温江源一路唾弃自己,终于还是一身狼狈地回到家,外套的扣子掉了一颗。温妈妈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没问眼圈就红了,捧着他的脸仔细检查,抱着他就哭。温爸爸干活回来,看到哭作一团的母子两个,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这个50岁的汉子从未如此愤怒:“是哪个兔崽子干的?老子非得揍扁他!”

温江源赶紧抓住爸爸的衣服,没说是谁,只说了处理结果:“老师打了30个板子,戒尺都断了,罚站3天。”

他安慰爸妈:“我也没吃亏,狠狠地咬了他的手臂。”

一家人终于平静下来。晚上,温妈妈把火炉烧得旺旺的,烧了水倒进大木盆里,把让温爸爸给儿子仔仔细细洗了澡。儿子大了,温妈妈没看,只是给他脱上衣的时候看到那些伤,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温江源把小姨拿的那几件女孩子的衣服收起来,再也没穿过。

冯威没着急上课,他的戒尺断了,先去学校附近的竹林里砍了几根大小适中的斑竹,用刀剔得光溜溜的,做成教鞭。整整十根。他挑出最小的一根放在旁边,剩下的用布条捆好,挂在墙上的挂钩上。

他夹着课本操着新教鞭走进教室,抬头看了看后面歪歪扭扭站着的一排男生,只有严枫一个人站得笔直笔直,一副倔强不屈也不服的样子。

受了罚还这么傲娇!果然是他们家的人。冯威心里默默地想。

新教鞭“啪”地拍在讲台的桌子上,他威严地发怒:“都给我站好了!”

那一排男生颤抖着站直了身子。冯威才不紧不慢地翻开课本开始上课。

温江源被孤立了。班上的同学不再跟温江源说话。

正好,我也不想跟他们说话。一群坏蛋。恶劣的坏蛋。温江源想。

放学的时候,一辆运煤的货车经过,在土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进。那些年,村子里一年到头没几辆车进来。整个学校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好奇地涌出来围观,像过节一般热闹。男生们兴奋得哇哇乱叫,成群结队在车后边追赶,胆子大的更是跳起来抓住车后箱的护栏,在车尾巴上吊作一团,快活而张扬地笑起来。

络腮胡子司机放缓车速,探出头来大骂:“你们这帮兔崽子,追什么追,滚下去!”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这群乡下孩子的热情,追着货车跑了老远。

严枫双手插裤袋,看了一眼这群疯狂的同龄人,从嘴里哼出几个字:没见识!

温江源用手抓着胸前的书包带子,默默地看着运煤车走远,后面那群追赶的人也跑远了。

他才不在乎!

不就是一辆运煤车么,有什么稀罕!

不过他现在很开心,至少没有人欺负他,虽然他时常会从同学脸上看到嘲笑的神色,因为第二天他就在凳子上自己的名字旁边发现又多了三个字“温小妞”。他觉得很羞耻。但是他毫不介意,只是脸稍微红了一下,就淡定地撕下一页作业本,裁成大小差不多的一小张,从笔盒里找出一支黑笔写上“温江源的凳子”,用透明胶粘住,严严实实地盖住那几个字。他下课也不出去玩,除了上厕所,就趴在课桌上做题,背课文。

半期考试的时候,温江源居然考了79分。虽然在班里只能算中等,但比起原来的及格线出头,已经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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