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叶欢看着面前尘沙滚滚,不由得赞叹道。
此起彼伏的山峦叠嶂,翠绿的如同晨中烟雾一般笼罩一方。脑海中前浮现出离京前书卷上读到的词句。
“至爰剑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旄牛种,越嶲羌是也;或曰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
“公子,此次便是青衣一族与白马族之间内斗,互相纠葛不清”。牵马的侍卫小声提醒道。
“哦?是吗?”
叶欢拍了拍爱马,抬手略过它四散蓬松的鬃毛,嘴角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营帐刚刚扎好,就听见营外大喊,“报!”,小兵进来禀报,“青衣羌族派人前来,想请公子一叙”。
“带路”。叶欢放下手中的物品,走出营帐。
“青衣羌族族长,邓云”,恭敬行礼的男子身着过膝长衫,右衽,衣衫外套无领、无袖、无扣的羊皮褂子。羊皮褂子四周露垂长毛,无雨,毛向外。
“贸然打扰,还望见谅。只是最近族中事情繁多,迫不得已,想请特使帮忙”。“族长相邀,自然前往”。
叶欢做了请的手势,与邓云一同骑上马,身后的侍卫上马跟随,一路浩浩荡荡。
“特使此次前来,不知可对事情有所了解?”
“刚到,还在收拾东西,故此了解不多。不如族长讲解一下?”
“好吧”,邓云叹了口气。“事情是这样的。今年大旱,收成不好,大家手上都没多少吃的。当初划分地界,他白马一族可是分到了一整条河的,而我青衣只有半条小溪流。
地多水少,再加上干旱,地里能种出来吃的是少之又少。大约一个月前,我青衣羌的老族长,也就是我的父亲。眼看年关将至,想去白马羌借点种子,依此挺过开春。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这么你借我我还你过来的。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谁能没有个收成差的时候。所以即便划分了地界,两族也依旧正常来往。
结果今年,老族长被他们新上任的那个杨勇一顿讽刺,给赶了出来。杨勇在沿线打了桩子,贴上禁止入内的条子,再也不许两族之间有任何交集。
老族长气不过,想要带人再去理论,结果不知为何,突然中风,生活不能自理。杨勇带着人趁我们不备,偷走了我们大半的存粮。
老族长挺着一口气写信上报了朝廷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昏迷不醒。他一直在等特使的到来,巫医说他怕是,哎,也就这几日了”。
邓云想到了什么,说着说着神情有些激动,黝黑的脸上出现若有若无的红。
“那可是我们所有的粮食啊,所有的!”那天族里乱成一团,根本没人注意。等号角吹响之后,众人集结完毕。
存粮的仓库里,本该堆着未动的一袋袋东西的地方,空空荡荡的,连一粒米都没落下。天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两人说着,骑马踏上长长的“笮”。
这是将竹绳系在河谷两岸坚固的索桥上。没有铁钉,没有桥墩,只是用多条竹索,并排横跨江面,上铺木板,以通人畜。
下过雨的竹索摇摇晃晃,有些湿滑。笮下水流湍急,急促的扑打向,拍向岩石,令人望而却步。
叶欢看着头上的盘亘在苍翠山林的长长栈道,不由得为他们羌族精巧的工艺而感到折服。
山上凿岩成道,在陡壁上凿孔、架木、铺板而成悬空通道,下面的在道路中断之处用片石砌成保坎,将木梁置于保坎上,以便通行。
下了栈道,终于踏上实打实的土地,叶欢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是不想承认害怕那种悬空的,毫无掌控感觉,但是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苍白。
抬起头打量着四周,果然诚如书上记载,羌族供奉的神灵均以白色英石为象征,被敬奉于山中、林地、和屋顶。
林林总总的一排碉房屋顶四角皆供有,分别象征天神、地神、山神、山神娘娘和树神的白石。叶欢无比庆幸他临行前做足了功课,对羌族的文化有一定了解,倒不至于抓瞎。
耳边传来阵阵吼声,哐哐哐哐。“铠甲舞?”
叶欢一愣,看着眼前数十个身披生牛皮铠甲,头戴插有野鸡翎和麦秆的头盔,肩挂铜铃,手执兵器的舞者。
他们涂满油膏,画满着彩绘的黝黑身体在太阳底下闪着异常的光泽。
几组分列对阵而舞,有节奏的用力嘶吼着一些听不懂的词汇。吼声震天,威武雄壮,唱、跳和吆喝融为一体,依此展现祭奠之人生前受人尊敬的英勇。
释比带头,跳着带有历史古老的舞蹈,举手投足之间,另有时光沉淀的意味。
叶欢暗道,这,这不是为战死者、民族英雄和有威望的老人举行隆重葬礼时表演的祭祀舞蹈吗?难道?
“父亲!”一旁的邓云大吼一声,跳下马去,直奔远处最高的碉楼而去,叶欢紧随其后。
进入碉楼,堂屋的神龛供着数位家神,包括祖先神、保佑妇女的女神、保佑男子的男神、保佑六畜兴旺的牲畜神、财神、守管家庭粮食和财物的仓神、以及传说中能挡住三灾六难的门神。
神龛下火塘上的三足架,其中一足上系一小铁环,即代表火神。透过门帘,只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搬到草垫上。
老人眉头紧皱,眼睛微睁,死状并不安详。一旁指挥仪式的祭师释比走上前,沉重的拍了拍扶案嚎啕大哭的邓云,“半个时辰前,刚走。他努力了,却没等到你回来”。
“不,父亲”。邓云红着眼睛抓住老族长苍白无力的手,疯狂的摇头不敢相信。
“老族长将族长的权杖就给了你,望你能接替重任,重振青衣”。释比双手捧过一支藤条权杖,棕色的藤条细细密密的缠绕而成,象征着对权利和自然的无限尊崇。
邓云摆摆手,用无限哀痛的神情凝视着他停止了呼吸的父亲。
释比将权杖轻轻放在他手边,带着众人退了出去。一刻钟后,声音低沉道,“时间快到了,老族长必须被下葬了”。
释比再次进去之时,邓云已经抓起权杖,擦干了眼泪,重新挺起了胸膛。
篝火熊熊燃烧着,老族长的遗体在火光中,伴随着释比清晰的祷告,一点点被焚烧殆尽。
正当众人围绕着篝火痛哭哀悼时,“哗哗”,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将进行中的仪式猛地打断。
代表着地位最高的,能主宰万物,祸福人畜的天神的白石突然从山前滚落,“轰隆隆”的一声惊吓众人。
“天神发怒了,天神发怒了”。年长的释比呆呆的注视前方,嘴里喃喃自语。年纪大的紧紧的搂住身边的家人,小孩子吓的直接哭出了声。
“天意如此啊”,头戴毡帽,上插着寓意吉祥的雄鸡白色尾羽的白马人冒雨前来。
“青衣一族犯了戒律,被天神降罪,特此下雨浇灭了火葬仪式”。
“杨勇你少放屁”,仪式被打断的邓云气的眼睛通红,抄起手杖向身后的一行人有去。
“你来这儿,到底是想要干什么?”,“既然青衣一族不能受天神庇佑,那白马有责任接替青衣的地界,重新赢得天神的庇佑”。
白马族的族长杨勇说着翻身下马,抚了抚衣角的褶皱,伸手向叶欢虚行一礼。
“白马羌族族长,杨勇。这位脸生的公子仪表堂堂,想必,应该是特使吧”。
“晚辈叶欢”,叶欢回礼,看向身材矮小,一脸精明的中年男子。
“你休想!父亲的土地。我绝不会把它交给你这样贪得无厌的人手里!”邓云坚定的拒绝,嫌恶的瞪着他。
“我青衣族人何在?”,邓云振臂一呼,身后众人响应。
杨勇也不恼火,继续笑眯眯的跟叶欢套近乎。
“哎,邓老弟。老哥我胆小,也没带多少人来,你何必拿人数吓我。此事你我二人就算打了一架,定下的也不算数。既然特使在此,不如听从特使的决断?
特使年纪轻轻,气宇轩昂,想必定是人中龙凤。如此小事,想开定是能有公正断绝的”。
叶欢感受着四面八方穿来的目光,心里暗暗骂道。杨勇这个老狐狸,明摆着是在说他少不经事,不能服人。自己来人家的地盘挑事,还偏偏把事情推给他。
咳了一声,轻声说道。“不论青衣一族是否真的触怒了神灵,为今之际,都应该先将老族长下葬收尸。
至于青衣与白马两族的地盘瓜分问题,不如等此事过后,于两族交界之处,开个商讨大会。届时你二人双方拿出充分的证据,由鄙人作为评判。也好将最后结果,上报朝廷”。
“也好”,杨勇点头称是,回身上马。“那老夫便给你们青衣几日缓和。待十日后,乌拉山见”。
杨勇扬起鞭子狠狠一抽,坐下的马吃痛,奋力的撒开腿扬起蹄子,渐起片片尘土,“驾!”
叶欢转身,“既然如此,老族长的身后事,我作为外人,也不便参加。不如就先行回去,为五日后的大会做准备”。
“多谢特使大人”,邓云行礼,将叶欢送上马,目送他远去后,忠厚老实的脸孔松懈下来,收起憨厚激愤的神情,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白马那个老家伙老奸巨猾,等着特使人到的时候想将我一军。未曾想,呵,老子另有法宝”。
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心腹,“将那老家伙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埋的远一些。只要特使的同情之心在我们这边,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记得把那药收好,可不能让人发现了”。
“是”,下属领命离去。
邓云努了努嘴,调整好神情,一声凄厉的哭喊,“父亲啊”。
转过身,揉着通红的眼睛,继续哀哀泣泣的指挥族人跟随释比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