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的身形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实在是那木枷负担太重。虽说跟三五十斤的重枷比起来这十五斤的不算重,但是长久地戴着的确是不小的负担。它不会压迫得人五内俱伤,但是折磨人的作用却一点不少。
加上刚刚女官又给她们戴上了镣铐,如今跪着,脚上倒还好,只是手腕上又添了十多斤的负担,这下脖子都快累断了,脖颈手腕已经被摩擦得渗出血来。
唯一好些的是为了见主子,刚刚沐浴过,浑身清爽。只是陷在清晨的凉风里,就别有一般寒冷彻骨了。
之前秉华宫派了内侍总管过来赐了名,现下那两个分配到秉华宫去的宫奴也被带了出来,跪在了霍存和菱奴的身边。
女官安顿好那两奴后便过来牵起了霍存两人颈钳连着的牵引链,待她们起身站稳之后便带着两人往赐闲宫去了。
路还很长,霍存几次体力不支。那女官虽说不苟言笑,平素严苛,但是总归是站住给了她两回喘息的时间,只是不能卸下她一身枷锁罢了。
“今后在内宫侍奉,要谨言慎行,守好为奴的规矩,不得顶撞上位,记住了吗?”
站到赐闲门外,女官最后嘱咐了一句。
霍存与菱奴双双跪下称是。
女官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朗声朝着里面禀报道:“教坊司送末等宫奴二人到赐闲宫!”
郑冉出来见过,打发了那女官回去。他在拿起连着霍存颈钳的那根牵引链的时候,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霍存知道,“失忆”的她此刻应该露出疑惑的神情。
郑冉原本就心疼这原本金尊玉贵的秣陵殿下,这个眼神更是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动作比其他那些管教的女官都要更轻柔客气些,把两人带进了赐闲宫中庭。
霍存真是没想到,自己已经沦为最下等的人了,竟然还能享受这么大的阵仗不光郑无止,就连霍征也在场。他们两个并肩站在阶上,静静地候着。
两个宫奴进来之前,他们还在交谈,说到今日是八月初七。不过下半句话就没继续了。
“贱奴叩见陛下、叩见主子。”
霍存尽量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挣扎与屈辱感,同菱奴一样规规矩矩地三跪九叩。
没有喊她们免礼起来的声音。霍存的头埋得很低,但是感受到了脚步的逼近。一双脚落在她跟前。
她虽说已经被剃了发,没有碍事的头发垂落遮挡神情,但是此刻正行着礼,叩头至地,虽说她戴着木枷做不到,霍征依旧看不清她的神色。
霍存身形止不住地颤抖,此刻正是咬牙切齿。
不过她忿恨,也心虚。
她装作失忆以求平息霍征怒火,的确是骗了他。如果被他发现自己这样脱罪,肯定少不了一番更严重的惩罚。
如今霍征已经不肯让她日子过得轻松了,她相信霍征会因为怒极杀使出最极端的手段杀了她,或者让她生不如死。
霍征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揪住霍存的头发逼迫她抬头,便拿右手抬起了霍存肩上的木枷,逼着她也抬起头来,露出神情。
霍存故意表现出慌乱来,把坚忍的一面全部藏住。
霍征轻轻蹙了眉,冷不防地问了一句:“怨怪哥哥么?”
霍存即刻连连叩首:“贱奴不敢!贱奴因罪籍没,不敢心存怨怼!”
木枷撞着地面发出声响,霍存则是被这冲击力折磨得脖子上又破皮流血了好几处。
“因罪?你何罪?”
霍征明知故问。
“贱奴……贱奴记不得了……”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因何记不得了?”
霍存脑海中飞快闪现过两次落水时死亡降临的恐惧感,止不住地发抖。
“请……请陛下明示……”
“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霍征依旧是猜疑,不过如若霍存真要装,那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试出来的。他嗤笑一声,拂袖转身,幽幽道,“无妨!慢慢想,来日方长。”
“人交给你了,就当是明日的贺礼了。”霍征与郑无止一正一背站着,他的手拍在郑无止的肩膀上。
贺礼?
贺什么……
霍存闻言立刻注意到了关键,郑无止,这是要正式封侯了?还是,娶妻……
灵安县主是高阳侯郑侯爷的未婚妻,已经天下皆知了。
那她呢,算什么?
过去五年恩情真的就什么都不算吗?
他们从未和离啊!
可是,也是,谈什么和离不和离的呢,他们也根本没有交换过婚帖。
霍存是废帝,不是先帝,曾经那一纸册封诰文,如今肯定失效了。
她不过,是郑无止的奴婢罢了。
平心而论,虽说郑无止欺瞒真相,但是过去这五年,他为她做的事情真的不少,始终陪伴,体贴入微,她却不曾做过什么。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她便既来之则安之,偿还他一些吧。
她知道霍征故意说出来要看她破绽,所以她不能面含悲色。
心里却真的如锥子穿凿啊!
她明明那么恨他背叛自己,可是却放不下这段情。霍存有时也笑自己,此生一共狂热了两回,先是错付宗继,后再爱上郑追,都不是良因善果,却都拿得起难放下。
郑无止淡笑着,像是最初那样的漫不经心,满心戏谑。
“那就多谢陛下了。来人,把茭奴的枷撤了吧,往后都不用了,带着碍眼,还影响干活儿。”
霍征狠剜了郑无止一眼,一是因为他忤逆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二则他又开始对霍存心软了。
“茭奴是给公子我做通房的,成日戴着这大杀器,我可怕被误伤了,冤死。”
郑无止回望他,不甘示弱,也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
“难不成陛下还对给臣的贺礼有其他安排?前些日子臣不再的时候陛下处置了她,已经违背了答应臣的事情了。”
霍征气得拂袖离去,撂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还不赶紧卸撤了!”郑无止踹了郑冉一脚,郑冉赶紧领命过去,也算松了一口气。
郑无止走过霍存身边的时候落下一句:“今夜侍寝。”无限kuex
霍存任郑冉拆了自己戴了两个多月的负担,收拢了双手,抵到额头上,麻木地再拜了一次。
“是。”
从前那五年,郑无止一直在等这四个字,如果真的能让霍存把自己交给他,他甚至愿意狠狠心,一辈子就这样接受两人不平衡的相处状态,一辈子甘心做她裙下之臣。
但是他始终没等到霍存放下最后一道防备,两人唯一的一次,还是他抢了召宁宫的一夜,不能告知任何人。
其中其实诸多妨碍,但是郑无止不想再细细追究了。
如今霍存到了他手上,又做出一副不记得前尘往事的模样来,他便不再客气了。这样在男女之事上敬着他,不光他自己忍耐得难受,霍征也不会答应。倒不如放纵自己一回,也顺便探一探霍存究竟是不是真正忘了过去种种。
那样当时寻常、回首沉痛的过往,理当刻骨铭心才是,怎么会因为一次落水窒息,真的全忘了呢……
霍征不愿意信,他也是。两人相识这五年多来,虽说欺瞒谎骗始终贯穿,身不由己从头至尾,但是,那是他们相爱的过往证据啊。
于她而言,还有血海深仇、奇耻大辱,她怎么能忘了!
她怎么能忘了他!
晚饭是一碗面。整个赐闲宫上下都是。
霍存在跟菱奴一起歇下来吃完饭的时候,看见碗里的面,神色一愣。
“今日是几月初几了?”
在里头待了这么久,她已经过得糊涂了。
菱奴答道:“应是八月初七吧。明日八月初八是大吉之日,主子与灵安县主完婚,这我记得清楚。”
霍存一闻这话,心里像是被蜂蛰了一下似的。
八月初八,是霍存的生辰啊。
霍征与郑无止,不会不记得。
这面,是为她做的吗?
其实沦落到这个境地,她原是不该自作多情的。可是这碗面和这过于刻意的婚期,让她不得不多想。
“诶呦我的祖宗啊!茭奴,今晚公子传你侍寝,你怎的还在这里磨蹭?赶紧去沐浴更衣啊!这一身粗布麻衣,别坏了公子兴致!”
郑冉匆匆赶进来,忙带走了霍存。霍存只是低头听从,并没有多言半句。
待门关上后,菱奴的眼光不遮掩地盯着两人去的方向看着,眸色逐渐变深。
入夜之后蝉鸣不断,秋日快透了,这是这薄命的生灵最后的挣扎,是他们存活过的证据。
霍存规行矩步地跟在郑冉一步之后,倒让郑冉甚是不自在,频频回头看她。
霍存只是低埋着头,什么神情都不流露。
郑冉把她送进盥洗室的时候,霍存慢了一步问他:“冉总管,如今茭奴已没了头发……公子他,还会有兴致吗?”
郑冉一愣,随即答她:“别多想,今晚是公子亲自点了你侍寝。”
霍存只能点头,跨过门槛进去。
郑冉冲着她的背影,见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殿下。”
霍存身形一僵,但是很快平复过来,绕过屏风,坐进浴桶中。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独处机会。
霍存本来还强忍着,但是泪意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放任自己在浴桶中慢慢滑下去,放任自己的头被水面淹没,在彻底窒息之前又坐上来,大口地喘息着,压抑自己痛哭的声音。
她即便是这一会儿也不能卸下镣铐颈钳,冰冷的铁链在热水中浮不起来,她的双脚跟着脚镣沉在桶底,动也不动,实在是没有力气,手腕却因为动作不得已拖动着沉重的手铐。
她颤抖着摸上自己的头顶,没有任何熟悉的指尖穿过发根的感觉,只是觉得头皮因为冒青茬而粗糙剌手,感觉就像是男子没刮干净胡子的皮肤。
十指在发顶交握,手铐的铁链卡在脖颈出,仿佛再稍稍一用力就能绞死人。
但是她还不能死,不能放弃。
解春说的那密信,她还没找到。
这个朝廷的安危去向,还不甚明晰。
她平生所愿明明并不是问鼎天下,却被这权力的倾轧还有沉重的责任死死囚困住,不得解脱。
她还要收拾整顿精神,去应付今晚,还有将来不知多久的磨炼。
天亮前刚沐浴过,是以她虽贪恋这独处的时间,却没再多待,等到自己啜泣都慢慢停了,泪水全部收了回去,她便站起身来,齐胸裹上了木施上摆的锦缎。熟悉的柔顺触及肌肤,与这段时日穿的粗布麻衣实在差别太大,她不由得有些颤抖。
原来习惯这样的可怕,她已经适应了那麻布的摩擦感,更不会因为毛刺划伤肌肤而有任何额外的反应,如今重新碰触到了锦缎,已经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过百日而已。
那宗继被关在监牢中的百日,是如何度过的呢?
听闻当初端木俍与鹿音歧因为气不过,还特意嘱咐了刑部着意“照顾”他,想必那段日子的磋磨耻辱,不会比她好过。
她吸了吸鼻子,掖好这蔽体的单子,再披上木施上那件披风,便算是完成了。
霍存推开门,郑冉一直候在外面。她只当没听见郑冉那声“殿下”,不知他在叫谁。
可是郑冉迎她出来,又唤了一声。
“秣陵殿下!”
霍存故作不知:“冉总管是在称呼茭奴?”
“您可知茭奴从前是何身份罪过?”
郑冉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着失态了两次,摇了摇头,不再冒失。
“不过是容貌相似罢了,茭奴你从前如何,咱家也不知晓,只能管束你往后的事情。”
他慌里慌张的说完就要转身,霍存叫住他。
“诶,冉总管,鞋呢?”霍存是光脚出来的,“还穿那草鞋吗?”
她从来没给别人侍寝过,也没传唤过郎君侍寝。虽说在教坊司的时候女官给她讲了有幸侍奉贵人时的规矩,但是并没有详细展开,不过是应付了事,不相信这渺茫“有幸”,所以她这回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郑冉一敲脑袋:“是我疏忽了,该由内侍抬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道:“我抱你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