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要麻烦符太医一件事，帮着瞒住我记忆的事情。失忆加上失明，该让他放下防备，稍稍和解了吧。做兄长的要磋磨我，我也不想抗争什么。只是他始终这样多疑易怒，对自己、对朝廷、对江山都不是好事。”

符和悌听了这话，只是愈加忧虑：“原本以为你那皇帝哥哥把你贬黜为奴，你也能心灰意冷别再操心这些事情，怎么到如今你还是闲不下来？你还盼着他跟自己和解，你先放过自己再考虑别人吧！从前你是天子，我不便与你说这不中听的话，也没少嘱咐你身边这位，那也全都是耳旁风、无用功！”

“皇帝不是赐了你侯府吗？干脆带着她搬出去，离开这乌烟瘴气的皇宫，好歹清静些！要不然，她迟早得殚精竭虑而……唉！”

郑无止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这带她离宫的心思一旦起了苗头就再也收拾不住了。他凑过去拉住霍存的手，商量道：“如今你这算是到了绝境，霍征他也是真有几分心疼的。自古王不见王，与其还待在他眼皮子底下消耗这点旧情分，不如趁早离开。如今拿你记忆与视力受损的事情做注，他未必不肯放你离宫。大不了让他把我宫外的府宅围起来，咱们画地为牢便是，总好过在这旋涡中。”

霍征反握住他的手，不无担忧地道：“你何必去冒险？左右我已经成了个废人，你别再去触他的怒气了……郑无止，咱们两个回不去了，但是我真心希望你能安好，别因为我，失了你原本恣肆的生涯……”

“你自己的仇恨都能放下不在意，前半生却因为我们霍家的恩仇失了自由。后半生，何必再飞蛾扑火？”

郑无止听着霍存那几乎失去生机的灰败声音，只觉得有人将他的心千刀万剐。他喜欢的人明明是烈焰一般明艳的女子，怎么就被宗继的利用还有霍征这一步步明里暗里的报复给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曾经我最向往的就是快意恩仇，自在飘荡。不过你看张映熙那样实现过的人不也最终被卷入阴谋之中，身不由己么？人生在世，哪里有真正的自由自在。我反倒觉得身处掌控生杀予夺大权之人的身边，对自己的命运看得清楚些，还好过在未知的无常中煎熬。”

“清述，你修养些时日，待到身子能禁得起挪动之后，我便想办法让他答应放你出宫的事情。”

这话说着简单，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第二天郑无止就请霍征过来看过，正好赶上霍存又陷入昏迷的时候，他亲眼看着霍存被银针扎醒的过程，表面克制心底实则早已溃堤。不过饶是这样，霍征也没有点这个头。

约莫又过了些时日，霍存眼前勉强清明了些，只是一直不曾在人前表露。如今她还没什么力气，只能给郑无止贴身侍奉些茶水更衣之类的事情，四下无人的时候，郑无止还是体贴她的。郑无止虽说不让霍征再插手磋磨她，但是就怕这些眼线仍会监视，依旧不敢松懈，他没敢在人前对霍存太过护着，晚间仍让她和菱奴在一处起居，没有直接把人留在房中。虽说她身子受损严重，已经做不了什么活计了，不过人前还是做足了为奴的姿态，不敢有一点儿自在，就怕霍征因为某一点刺激又变本加厉地猜疑她，解春说的那处书信所藏她也没贸然去看去找，只安心等着郑无止周旋。

灵安始终被郑无止禁足着，生怕把她放出来再对已经不堪一击的霍存做出什么事情来。只是她本身并不知情，嫁到这里也算委屈，除此之外，郑无止也不能再对她有什么过分的行径。这位正妻娶来一开始便是错的，站到郑无止跟霍存甚至霍起繁的角度，她必然不受欢迎。只是灵安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她作为霍征手段的牺牲品，自己也是个可悲的人，嫁过来被丈夫全然无视也就罢了，还有茭奴这么个宫奴出身的婢妾爬上来，传出去更是落她这个正妻的脸面。

原本郑无止就是废帝霍存的人，改朝之后重新婚配，灵安嫁给他，就已经承受了不小的压力，面临着被人拿来与霍存作比较的命运，心里已经足够不平衡了，比不过曾经的天子，如今还被一个婢妾压了一头，心中抑郁得愈发严重，整日郁郁寡欢，受够了委屈。贱奴是牲畜物件一般的存在，当家主母本该享有绝对的处置权力，偏偏她去惩治的时候就碰了钉子，惹得郑无止大怒，真是半点体面也无……

霍征作这样的安排，就是为断霍存在郑无止这里拾回一丝尊严的路，所以郑无止不可能拒绝得了这门指婚，也休不了妻，不是灵安，也会有别人来占正妻的位子，就是不给霍存半点名分。

如今这样两边怨怼，正是霍征要的结果。

不过此日已经封妃的年懿柔要带着霍起繁过来赐闲宫探视，郑无止也不能拦着，只能解了灵安的禁，让她出来作陪。毕竟年懿柔与灵安是表姐妹，这点面子不能不做。

只是难为了霍存，回避反倒刻意，要在这一众主子跟前演好个失忆失明的宫奴。其他人都还好说，叩拜霍起繁……她真的做得来吗？

郑无止替她捏了一把汗，不过霍存自己倒是真真切切地跪拜了下去。他似乎，能共情到她那一瞬间的钝痛。

“贱奴叩见太女殿下，叩见年妃娘娘。”

霍存跟在郑无止身边伺候，随着一众下人跪了下去行礼。

年懿柔不喜欢这个称呼，更不喜欢这个身份。只是她亦没有反抗的余地，她知道，是因为自己太像赵缜了，这才引了皇帝的注意，成了个暂时的替代品。

“你就是郑侯爷收的那个婢妾？”实在是霍存这头发太惹眼，年懿柔想不关注到都难。菱奴的头发比她略长些，已经冒出了一两指宽的短发，霍存剃发晚一个月，又被灵安施了戒疤，如今不过一些青茬而已，还挡不住头皮上的十二点疤痕。

霍存垂着头，掩去了一丝紧张之色。故人相见，自然分外尴尬，幸亏她已是坐了失忆之名，可以逃避过一些难堪。

她微微抬起上身，向前膝行两步，答道：“回娘娘，是茭奴。”

年懿柔还没意识到眼前人是谁，立场都在灵安那边，只觉得郑无止是个负了霍存又负了自己表妹的负心汉。

连带着，她对这个爬了床的宫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抬起头来我看看，到底什么样的角色，已经这样一副尊容了，还能勾住我们端贵卿、郑侯爷的心。”她把那两个称呼咬得很重，有意讽刺郑无止。

而郑无止也只能心底苦笑。

霍存紧张地闭紧了眼睛，缓缓抬头。年懿柔耐心地等着，也不催促，不过霍起繁却先有了反应。她是小孩子，身量矮，先看到了霍存的正脸。

“母……母亲？！”

霍起繁差点从年懿柔怀里滑出去，霍存也差点没绷住。

年懿柔还以为是面貌相似，让孩子错认了，还讽笑道：“没想到郑侯爷还是位长情之人啊，原来这宠幸之人，是与废帝相似，怪不得让您神魂颠倒，举止失了分寸呢……”

话音刚落，她自己转眼看清霍存的脸，也震惊至极。

“这！”xiningianxs

“这是怎么回事？！”年懿柔惊诧地望向郑无止。

灵安还在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郑无止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她是茭白，不是霍存。”

霍起繁已经跳下去拉住了霍存的手，一个劲儿地摇晃：“母亲！母亲我是繁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霍存强忍住眼底的泪意，叩首至地：“殿下莫要折煞贱奴了。”

“她……她是……”灵安这才醒过闷儿来，已经震惊地合不拢嘴了。

“你跟我出来。”郑无止先行起身，望向年懿柔说道。

两人站到门外的月台上，迎着愈加萧瑟的秋风。

“她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你也别纠结于她到底是谁了。总归这纷纷扰扰的一切已经与她无关了，该她还的、不该她还的，她都承受了，此后你们与她都断了联系吧。”

郑无止解释道。

“你说得轻松！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即便是禅位于霍征了，依旧是天子手足，怎容得你们如此……如此作践！”

年懿柔几乎要怒发冲冠了。若论忠心护主，她一点不逊于赵缜，尽管她的到来晚于其他人，可是霍存以真心待她，用人不疑，这足够她报答一辈子的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你若一定要问个究竟，不如回去问你的好夫君。皇帝陛下才是掌握一切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我们，不过都是棋子，是蝼蚁罢了。”

郑无止四两拨千斤，无意再与她纠缠下去，直接送客。

里头的灵安已经种下了疑问，即便霍存再怎么否认，也不能傻傻地放过这明显的疑点了。霍起繁被霍存这反应吓得直哭，眼下这三人正如一团乱麻。

灵安死死地盯着霍存，半晌不曾挪开视线。

霍存原本还能镇定自若，但是时间长了，开始设想到灵安不受控制地各种可能，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埋在身边随时可能会被引爆的潜藏威胁。她慢慢攥紧了拳头，眼底浮现了杀意……

就在这一瞬间，灵安抱起了还在哭闹的霍起繁。

“小殿下，此人不过是与殿下的母亲面貌相似罢了，你郑爹爹爱屋及乌，才会如此偏宠她。殿下的母亲秣陵殿下已经被陛下送去了别宫荣养，殿下认错了……”

霍起繁抽抽搭搭地看向灵安，眼底带着明显的不信任：“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灵安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反倒心疼更多一些，接着安抚她：“茭奴她自己不也说了，殿下是认错了么？若她真是秣陵殿下，是您的母亲，又岂会哄骗您？”

正好年懿柔告辞，进来要带霍起繁先离开，屋里才算消停一些。

只是那暗流涌动远没有结束。

霍存不知什么时候挺直了身子，直接抬眼看向灵安。就眨眼功夫，她似乎周身又被极强的戾气笼罩，令人胆战心惊。灵安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慌忙地别过身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卷入其中，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郑无止进来看到这一幕，一时语塞。

只见霍存很快收起了刚刚的杀气，瞬间转化为冷意。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稽首礼：“县主是明白人，那边什么都好说。”

灵安实在受不了这种压力，更是被刚刚的发现冲击得体无完肤，几乎是落荒而逃，夺门而出。

郑无止不知所措地凑到霍存身边去，蹲跪到霍存的身边，紧张地问她：“清述，你到底怎么想的……”

霍存并没有直接抬起身子，而是侧过头，闭着眼，将额头，而后是脸颊贴在了冰凉的地面上，似乎是无奈至极了，才用这种方式宣泄着内心的忿懑。

良久，她睁开清明的双眼，盯紧了郑无止：“郑无止，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情吗？”

郑无止第一反应就是回过头去，查看四周情况，确定不会有人听到两人对话，才转过头来，坚定地答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去帮我，将花坛土中的东西翻出来。那是解春留给我的。”霍存又闭上了眼，不愿意再用眼光打量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但是用心去感受，依旧满目疮痍。

当晚下了暴雨，电闪雷鸣，这一向是夏日才有天气，深秋出现，朝野民间都议论纷纷，怕是上苍给了什么预警。

只是霍征夺位这段时间以来，这霍夏发展依旧欣欣向荣，百姓生活没有明显改变，一如既往的安定富足，朝廷亦没有什么明显的政令颠覆，一派祥和景象，并没有什么可捉的短处，更没有让人诟病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