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无止双手捧住她的脸,这些年他那一身伤疤算是彻底养好了,除了肩胛上的那处新伤,便只剩下这指腹的粗糙抹不去了。
霍存却早就已经看穿了一切了。她用她那一双清亮得瘆人的双眼直直看向郑无止,问他:“你说,宗继是不是早早的就明白了这些,才变得那样不择手段?说到底,还是我这心志不够坚定啊……在他那里,最重的就是指点江山、缔造盛世的执念,他一定要成为这江山社稷的掌舵人。为此,他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放弃自己的底线,最初只是想做名臣,做权臣,最后也不惜成了个谋夺皇权的下场。他能为了自己想要的,去费尽心力做许许多多自己不想要的事情来铺路,但是……但是我却做不来……”
“好端端的,忽然说起这个来做什么?”郑无止浑身愈发的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她看穿了似的。
从两人相识到今天,他从没有一天是对霍存全然坦诚,毫无隐瞒的。最初相识时他瞒着自己的身份,在一起时他瞒着自己的来意,后来好容易真相大白了,又花了这两年半的光阴消磨这些隔阂,霍存这里还以为两人好容易说清了所有事情,再没有什么磕磕绊绊的误会曲折了,却不想郑无止还瞒着好些事情……张映熙和年懿川的人命、还有解春的手迹……从前的欺瞒,霍存好容易才与他消气和解,到今日相处得和睦些。这两桩事情,若是再被霍存知晓了,恐怕就不是能轻易挽回的事情了。
原谅一次,对于霍存来说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郑无止有自知之明,她不过是因为他这舍了自在的日夜陪伴,心中多是亏欠之情,这才不再计较过往。若是再犯一次,那便是错上加错,这段关系连神仙都挽救不回来了。
“我看是要问你,好端端的,怎么今日这么不自在?晒会儿太阳,浑身僵得跟一块儿冰似的。”霍存坐起身来,狐疑地看向他。
“这不是说到了忌讳的事情,怕你又犯傻么。”郑无止好容易调整过来,才敢直视她的眼睛。
霍存伸出手来,摩挲了一下颈边的那个黥字,苦笑道:“虽说这些日子是蓄长了头发,可是那戒疤还有这奴印,这辈子都去不掉的,这便是让他安心的了。”
郑无止用自己的大掌包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都是身外物,无须在意的。我们一辈子就守着这个小院子过活,没有谁会盯着这处不放。安安稳稳一辈子,便比什么都好了。”
“但愿真能安稳一辈子吧……”霍存被郑无止按着头,强靠到了他怀里,拗不过他,只好放松地靠住,叹息一句。
哪里能真的晴空万里呢?这宫闱之中,乃至整座京城之上,都笼罩着一层越聚越浓的阴云。
“今日温书,已经能默写千字文全文了。先生还夸殿下字写得好呢。”年懿柔带着霍起繁到霍征跟前去汇报这一天的情况,这是例行公事,不过今日霍征倒是罕见地把她们大人小孩两个都一起叫了进去召见了。
这两年来,霍征也没有碰过年懿柔,他只是当她作一个赵缜的替身,她也只是无力反抗下的安于一隅,两人算是相安无事,除了霍存的事情,再没有什么能让两人起冲突的由头了。他们都真心爱护霍起繁这个孩子,只是彼此之间,更多的是相对无言罢了。
说不上和睦,也说不上剑拔弩张的。年懿柔知趣,不会总拿霍存的事情去激怒他,唯有霍征偶尔情绪激烈,提起此事的时候,年懿柔气不过,才会争执几句。过后的结果无非是她被禁足几天,或者霍征给她服个软认个错,也就都过去了。
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并非是解决之道,矛盾,不过越积压越深罢了,总有一天,会像天崩地裂一样地爆发……届时,恐怕就不是一家之争,而是天下涂炭了!
此刻的年懿柔神色温和,轻轻地抚摸着霍起繁的发顶,在这母爱缺失的两年中,她无疑像是霍起繁这孩子的第二位母亲,就连灵安的存在,对霍起繁来说都是一种慰藉。
“原本最初读书识字的时候用的便是千字文,如今才整篇默写下来,算不得什么,马马虎虎罢了。”霍起繁感受到了霍征赞许的目光,适时地谦逊。
“这两年,你成长得很快了。”霍征搁下笔,道。
年懿柔亦是附和:“就是,又不是每日只学这千字文,什么诗书礼乐都杂混着同时学,还有工夫练好字,实在是不容易了。旁人家六岁多的孩子,还遍地跑着只知道玩乐吃喝呢。”
“明日是初六,逢六的日子,灵安姑姑会来吗?”霍起繁跑过去抱住霍征,撒娇着问他。
“明日她不来了,你鹿姨进宫来看你。”霍征想到这里,眸色变得暗沉。
“鹿姨?她……她两年多都不曾来看过我……”霍起繁几乎已经淡忘了鹿音歧的存在,但是一提起,从前的记忆又像潮水一般涌现出来。看来还是尘封,并非遗忘啊……
她扭头看向年懿柔,印象里,从前年懿柔与鹿音歧是经常同行,一道为……为她母亲办事的。
霍征心情尚可,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了一句:“她是进宫来辞行的。往后很长时间都见不到,才安排了这次见面的。”
“那前两年,她都忙什么啊……不照样还是没来?”霍起繁一说起来就有些委屈,这情绪不仅是对鹿音歧,也是对自己父母缺席的难过。
年懿柔见势不对,又怕霍征拿出些什么不好的借口来,便先开口说道:“鹿司徒是外臣,不便在如今的内廷行走,她有自己要负责的事情啊,对不对?这个朝廷,每个人都要各司其职,才能顺顺当当地运转。”
霍征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说法还算满意。
“明日你们也见面叙一叙吧,朕还有旁的事,便不作陪了。”536文学536x
“是。”年懿柔带着霍起繁出去之后,才敢露出面上的喜色。她蛰伏了两年,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机会!她与霍征朝夕相处,怎么会察觉不出他的异样?正如当初解春发现了他的异动一般,年懿柔也有了些收获,只是苦于寄人篱下,行止不得自由,从不敢暴露分毫,甚至都不能明明白白与霍征撕破了脸。幸而赵缜也是这样冷冷清清的性子,她这般对霍征,他反倒觉得她更像赵缜,甚是喜欢她这个样子,不曾因此恼火过,她才顺顺利利地在这皇宫之中安稳过活。
即便这事情有着落了,还有一则事,让她无比忧心那便是霍起繁这孩子,对自己的父母念想是念想,不过更多的是怨愤他人有而自己没有父母陪伴这件事情,莫说是宗继、郑无止了,即便是霍存此刻,恐怕在她心中的分量都大不如前了!
霍征有意让她真正成为他的孩子,彻底脱离与霍存那一脉的牵扯,谁都不许在霍起繁面前提起“别宫养病”的秣陵殿下,她也没得办法,唯有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保护她罢了。
若真有万事平反的那一天,霍存霍起繁母女,还能亲昵如初吗?
她知道,霍起繁对她是有怨的。
又要变天了呵……
翌日见过面,年懿柔得了单独送鹿音歧一程的机会,下人们都只远远地跟在后头十五步远的地方,不该听的都听不见。
年懿柔知道,这是霍征对她这两年来老老实实不惹事的奖励,奖励她这微薄的一点信任。
“怎的就要走了?”年懿柔还不知道起因为何。莫说是那画地为牢的梧桐巷子高阳侯府,即便是深处深宫养尊处优的年懿柔,也被霍征的人隔离了外界一切消息。霍征的防备心,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是必须的也是合格的,但是对于一个丈夫、兄长的身份来讲,实在是太过。
“他防备着我,又看不过我对向开朔的心思,强给我指了门婚事。是沈庆桢的长子沈寻。”鹿音歧苦笑了一下。
“沈丞相的长子?那不是他继夫人王氏所出的沈晁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沈寻了?”年懿柔一连三个问句,实在是听懵了。
“之前他不是让陛……秣陵殿下帮着寻失散的妻儿吗,这沈寻便是他原配祝氏所处的嫡长子。王氏是祝氏的表妹,她续弦来了之后沈家一直在江南,都不知道从前有祝氏母子的存在,沈庆桢懒得解释,便也由着让沈晁担了这长子之名了。皇帝继位之后,也照样用着沈庆桢,许诺继续帮他寻人,近来已经有了具体下落了,那对母子是到了楼兰,眼下正筹备着要接人过来。两年之前他就说了指门婚事,我只当还没着落,并未在意,如今真的找到人了,他说要我亲自过去接人,然后收收心思安心嫁到沈家去。”
“他这是转着弯儿的要夺你的权啊……沈家的公子不可能到你开府的内院去,何况沈庆桢还那么牵挂他那失散的儿子,更舍不得委屈他了。那便是你必须入了沈家。朝堂之上,可不容夫妇皆列位其中啊……”年懿柔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一阵一阵的发凉。
“他终究还是要彻底把霍存孤立起来才肯罢休。”鹿音歧惆怅地望了望天,阴着看不到太阳,仿佛……要落初雪了。
年懿柔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忙握住了鹿音歧的手,在她耳边低语:“我发现了霍征正在运作的秘密!他要拿北边境的卫所、土地还有人口,换北狄一样至宝!这是通敌叛国的事情,何况双方还在交涉,我瞧着北狄的要价是越来越高,保不准咱们这位皇帝还会做出什么来!”
“我如今被困于深宫,好容易才有这机会与你接触,我知道此事一旦卷入其中,极易招来大祸,可是我也只能指望你了……阿音,唯有你能有机会与外界接触,可千万设法把这消息传到梧桐巷子啊!”
“秣陵殿下根本不在别宫安养,而是被贬为贱籍宫奴,如今正纳在郑无止的府中为婢妾……千万要找机会告诉她此事,这不是一家之事,她必须争了。这天下生灵,不能因为一人心意遭了殃!北狄那向开南与向开朔兄弟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野心极大,若是让他们多了北边防、越过了长城,战火便又要烧起来了!”
鹿音歧越听越发抖:“宫奴……婢妾……向开朔?”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你认真的吗?”
年懿柔郑重地与她双手交握:“我可以对天起誓,以我亡母亡兄的名义起誓,这都是真的!若非亲眼所见,日日探听,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啊……”
“霍征他……他虽然专断,可断不至于昏庸啊!”鹿音歧还在惊愕之中。
年懿柔忙把手指抵在唇前,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
“今日一举,恐怕终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已死不足惜,你万万要抓紧时间告知秣陵殿下此事。我知道你对向开朔有心思,可是如今这是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不能为私怨左右啊!你答应,千万为这天下计,不要辜负了这些牺牲……”
鹿音歧勉强喘息两回,终于目光坚定,回复她道:“我自知道轻重,一定拼尽全力!你……你万万要设法保全自身,也好照顾好太女!”
说罢,她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年懿柔如释重负般闭上了眼睛,跟着的人只当是因为两人作了诀别,她才伤悲成这副模样,暂时没有疑心。
当夜灵安县主的娘家老夫人发了急病,到梧桐巷子高阳侯府唤灵安回去守着,府里匆匆派出了马车,到了之后看了情况,灵安便决定住下,只派了几名小厮回去知会郑无止一声。
当鹿音歧出现在郑无止的书房里的时候,他被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