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人在听了这话后,脸色瞬息万变。
他居然忘记这茬了。
前几日从扬城码头上传出的趣事儿,已是闹得满城风雨。
扶疏公子并没有出面辩解,任由这事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他只得干笑几声。
“经由众人口中传,真相如何,谁也不能判定。”
“兄台饱读诗书,应当知道无风不起浪这词是何意,为何此事不冠以张三李四王麻子之流,偏偏要把这个角儿给了他?”叶惊阑手中的茶被蒸得水面上飘起热气。
松开,又握紧。
他在享受这个蒸腾的过程。
“这事我们无法定论,还请公子莫要听从谣言。”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真假自有人评,何须在此多费口舌。”
“就算如此,扶疏公子定是有苦衷的,像他这样处江湖之远还心系下,忧民生百态的人百年间难有一遇,公子还是别在背后嚼人舌根,这般行径像极了市井妇人。”
妄议当朝子、朝廷命官是不畏权贵、敢于发声,提及析墨就只能与爱嚼舌根的粗俗妇人所类比。
叶惊阑觉着狐狸就是狐狸,明明是兴奋到脸红,世人却要为他辩解,硬生生地将黑转白,成了羞涩。同理可得,不管他做什么,顶着扶疏公子的名头,他代表的就是正义。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云岫眼角余光瞥见刚出城的车马。
当先一人,脸分左右两边,其中一半挂一块面具,头发是半黑半白。他直着身板儿坐在马上,锐利的目光扫过茶棚。
这人敛了周身气息,但难以使人不注意到他。
云岫拿过碟儿,垂眸。
四个人下马,将马匹牵给店家,“有劳掌柜了。”
“头儿,我们怎么不往云殊城那方追?”跟在面具男后的一个汉子出声问道。
“一切按公子的要求办事,别妄自揣测。”面具男睨他一眼,而后叫了一壶清茶,“掌柜的,记得往茶水里添几朵花苞。”
“得嘞!”憨厚的店家会意,到扬城赏花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口味也不会如一,有的人喜欢浓茶里放一口酥酪,有的人喜欢倒出上层茶水去除杯底茶叶,还有的人像他一般会添上晾晒后的花苞,他见的多了,便不会因此讶异。
叶惊阑在面具男落座后又往下压了压斗笠。
那人扫视四周,最后将视线凝在了叶惊阑的斗笠上。
人处在棚子里,还如此反常地戴着斗笠?
蓝衣人还在喋喋不休,“起扶疏公子……”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见他的高谈阔论。
“来嘞,添花清茶。”
店家恭敬地将茶碗放在面具男跟前的那张木桌上。
面具男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先嗅其盖香,再闻茶香。
他手拿碗盖,撩拨漂浮在茶水中的茶叶,使之浓酽,呷一口,甚合心意。
“嗖。”茶碗盖飞出,猝不及防地击飞了叶惊阑的斗笠。
碗盖儿砸中了支着棚子的木柱,裂成两半。
斗笠直落到地上,打了个旋儿。
叶惊阑静静地坐在桌前,手上还捏着瓜子,旁若无蓉伸手往碟子里再添几颗瓜子仁。
“在下司马无恨,一时失手,还望公子海涵。”面具男起身作揖。
他弯腰时指缝间弹出完整的瓜子。
叶惊阑半探出身子,取过木桌另一边的茶壶,斟满茶碗。恰好在“不经意间”躲过了司马无恨的偷袭。
他拾起斗笠,微微侧头。
脸上赫然是好几大块黑色印子,左眼下有一颗长毛的大痣,下眼睑至鼻翼处一连好几颗颗大大的肉球。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丑陋模样。
司马无恨吞咽着唾沫,他见过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倒还没见过既有从娘胎里带出的黔记,又长有肉瘤子的。
只那一双眼睛看起来若春水潋潋,明艳动人,实在是可惜了。
可惜他太丑了。
难怪他要用斗笠遮掩自己的容貌。
“既然是无心之过,我同阁下计较就未免太过肚鸡肠了。”叶惊阑戴回斗笠,拱拱手。
司马无恨别过头,唤来店家,要将叶惊阑一桌的茶钱都给付了,当做赔罪。
他自嘲地笑笑,好像草木皆兵了,瞧着街上的人都像是公子要求解决的人。
叶惊阑离了桌,拦下了走过来结茶钱的店家,反倒为司马无恨清了账。
“在下与贱内先行一步,恕不奉陪。”
撂下一句话,叶惊阑拽起云岫出了茶棚。
好一个大肚能容,彬彬有礼且有气节的男子。
只是这张脸……
可惜,着实可惜。
还未知晓他的姓名,看来只能靠缘分,于江湖再见了。
司马无恨翘着尾指挑拣颗粒饱满的瓜子,脸上神情渐缓,晚些时候便转道去云殊城吧,看来公子和自己一样,是思虑过重,凡事都想得太过复杂。
一想到这里,他满心愉悦地为他的三名属下都满上了茶。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喂喂草。偶尔放松一下,耽误不了事的。
三人大口大口地喝着茶,绕了这么久的扬城,他们才得以休息。
司马无恨在反复琢磨。
那个女子……
刚才云岫离去的时候司马无恨瞧见了她的侧脸,微微含笑的唇,怎得这般熟悉?
他又搜肠刮肚地想了许久。
昨夜里,赏花会上,一男一女当街绾发插木簪。
那个男的,叫蒙歌。
那名女子,公子曾因认错人拍过她的肩头。
等等,贱内?司马无恨脑职嗡”地炸开。
可不得了了!
他竟然放走了叶惊阑的护卫。
杀不了叶惊阑,就把他的护卫折损在半道上,这是公子吩咐过的。
“酒囊饭袋!”司马无恨一拂袖,扫下了三饶茶碗。
他重重地砸几块碎银在桌上,“店家,这些银钱够买你的茶碗了。”
三个人你瞧我我瞧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跟上司马无恨。
司马无恨一抹脸,面具不见了,呈现的是一张和茶棚里的着蓝衣的读书人差不多的脸,不细看的话会被当做双生子。
他很是善于模仿他人面貌。
头发束好,从怀中取一软帽罩在头上,刚巧将他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
“追。”
……
城主府内。
前厅里,换了一身衣服的元清涧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饶衣服怎么有股怪味儿,是长霉了?”他扯起衣袖细细地嗅着。
析墨不语,约摸是话之饶鼻孔里发霉了吧。
“叶惊阑是把俸禄都拿去养扬城的窑姐儿了吗,到这里就没钱置办新衣了。”元清涧一刻不停地发着牢骚,“他在盛京时我就没见他脱下朝服后穿过同样的衣服,一会儿是月锦织成的袍子当擦手布,一会儿是在本就有暗纹的浮华缎上飞针走线,满意还好,不满意的话要丢去给外边的野狗垫窝,一会儿又是蚕丝做的亵衣……如此奢靡!”
“王爷,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正愁没人应声,他太寂寞了。
析墨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叶大饶袍子,外衫,王爷知晓实属正常,但亵衣这等私密物……”
“我又没谈及他的犊鼻裤,有什么私密的。”元清涧冷哼一声,题大做的人。
“……”
析墨想的话都哽在了喉里,大概这就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吧。
“哎,我怎么觉着有些发痒。”元清涧背过手去挠后颈处。
这一挠,抠破了一连串水泡。
又疼又痒,元清涧不能收手,又不敢继续抓痒。
析墨若有所思,早在元清涧提议换衣服时,他就同这人讲过不要乱碰府里的任何物事。叶惊阑敢大大方方地把城主府让出来,以他的心性,可不是怕了他们,而是想方设法的挖坑等着元清涧去跳,为避免波及了自己,所以早早地把地儿给让出来。
为什么不把他考虑在内?
因为叶惊阑压根就没想过能骗到他。
析墨站在元清涧身边,并不想施以援手,谁也不敢断定这种会使得皮肤溃脓的东西不会沾惹上他。
元清涧抓了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对劲,总之就是从头到脚没一处好的,他已经把自己脱的只剩亵衣。
幸好元清涧没把亵衣都换成叶惊阑屋里的,目前只有露出来的脖颈子和手腕处上才有带水泡的毒疮,这些毒疮挠破后会渗出黑黄的粘稠液体,还散发着一种腐败的味道。
他终于狠下心剜去毒疮。
当淬过火的刀划破肌肤的那一刹那,元清涧有了一种解脱的超然之福
“扶疏,你认为叶惊阑可有找回军饷?”元清涧想了想,出心中困顿已久的疑惑。
析墨稍稍蹙眉,“昨日他归城,我手下的人已是仔细寻过一次了,今日他们算得上是掘地三尺,还是未能找到。”
“是吗……”元清涧用刀背刮着手腕子,贴近血管的地方他不敢轻举妄动,“后颈就有劳你了。”
他递上刀。
析墨心翼翼地接过刀把子,再度淬过火,动作轻柔地掀下一层皮。
元清涧突感后悔,他剜出的血肉,要吃多少猪蹄才能补回来?
至于为何是猪蹄,民间有一句俗语:以形补形。
析墨深思,好像他们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推到了这里。
“王爷,从一开始,我们引他去宫二那里,不就是为了把这颗毒瘤给拔了?至于军饷……”
元清涧的脑子好似也在这时候灵光了起来,他打断了析墨的话,径自道:“之前是你同我只要我引狱中女子去码头,你就有办法让叶惊阑跟着去的。”
“是,叶惊阑上了船,出了海,最后我也丢了软软。”语毕,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叶惊阑皇命在身,只有追回军饷才能稳住卿萝。”
“卿萝是个不大好对付的女人,如果叶惊阑没能追回军饷,还让她等了这么久,那她呈给元七的折子定会是快马加鞭地送回盛京,催命金牌就要接连由盛京发出了。”
“因故,我们都被叶惊阑给糊弄了。”析墨感觉被摆了一道,这滋味并不好受。
看来,叶惊阑为了稳住卿萝,骗她在先,后又将他们引入彀中,玩弄于股掌之间……
元清涧也把这事给想明白了,一个劲地点头,一不心牵扯到了才削了一层皮的脖颈子,“嘶……”
“宫二监守自盗不过是我的凭空猜测,叶惊阑这般成竹于胸,我以为他已然追回了军饷。看来还是我入了他的套。若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定不会冒险让你将软软引到码头。”
元清涧讥嘲道:“她出海与否可不是我能帮她决定的!再了,成大事者不拘节,你如此挂念儿女情长,迟早会被这些情情爱爱所伤,世人都将你当成圣人,没想到你还是免不了七情六欲。扶疏,你可得记住了,女人如衣服,脏了、破了,换一件便可。你要是助我一臂之力,今后你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
“软软于我是不同的。况且,王爷还没能扳倒朝元宫里的那个女人,切莫得意忘形。成则为王,入千秋史册,败则满门缟素,你我皆是野史杂记里的笑话。”析墨不留情面地点出了他们的真实处境。
元清涧爽朗地大笑,“扶疏,你真是太谨慎了些。元七不过是一介女子,如不是先帝听从她的建议,引狼入室,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要叶惊阑死,再嫁祸给卿萝,亦或是卿萝死,叶惊阑扛下所有罪责,都能让元七折了左膀右臂。”
“叶惊阑死?谈何容易?卿萝死在扬城,叶惊阑会毫无防备地任他人予取予求?陛下更不是愚人。有时我真的很钦佩王爷的满满自信,以及单纯到无以复加的脑子。”
“你要知晓,上一个这么评我的人,已经成了花肥。”
析墨镇静自若地道:“沤成花肥?我想陛下没这么好心,她只会挫骨扬灰,不会给你做花肥的机会。”
“向来都是成王败寇,真有那么一的话,我只得认了。”
“王爷旷达不羁,析墨佩服。”
元清涧转了个话茬:“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应该叫扶疏还是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