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有异议。
或者没人敢提出异议。
元清涧睨着在场的几人,他很满意这种噤若寒蝉的局面。
他哂笑道:“看来诸位满意得紧呢,那么,暮公子可以起手了。”
风离不动声色地压下了孔宿微微上抬的手,使了个眼色。
今日耻辱,来日必当百倍奉还。
“私以为不妥。”析墨拱手道。
暮朗的唇抿成一线,没有任何言语。
“扶疏,你有何见解?”元清涧将眼睛眯成一道缝,从缝里透出精光,有着虎狼的凶狠。
“公子请看,这名侍儿的手指未点蔻丹。”析墨隔着一张锦帕捏住云岫的指甲,“指甲缝里还有少许泥垢。”
云岫暗喜。这应该是在叶惊阑做饭时,她觉着无趣,使劲儿掐一块老菜梆子给弄上的。想不到这还成了一个“呈堂证供”。
“再看她不通脂粉之道,脸蛋上青白粉紫各色汇杂,衣物更不是成套的,这侍儿定是从各房的莺莺燕燕丢弃的衣裳里随意拣了几件搭上的。身份至多即是楼里打杂的丫鬟,不会是红窗里共剪烛火的美娇娘。六公子要她随琴音起舞,无异于是让上飞的去水里游。”析墨由她的手、脸、衣衫入手,找到突破口证实她根本不会跳舞,暗示元清涧莫要扫众饶兴。
“扶疏公子明察秋毫,由及大,在下佩服。”风离站起身赞道,谁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只希望元清涧就此放过她。
这个噩梦还没结束,元清涧悠悠启口,“扶疏公子名不虚传,见一普通侍儿都会心生怜悯,体贴入微。可惜你怎知上飞的就一定不能在水里游?艄公养的鸬鹚可是生的捉鱼好手。我想,你有时候就是想的太多,别人未必承了你的情。”
析墨将锦帕交叠,轻轻地擦拭掉云岫指甲缝里的污泥,眼底是稍纵即逝的温柔,“不管承情与否,记得与否,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
“扶疏,你是铁了心同我作对?”元清涧正竭力遏制快要喷薄出的怒气,“在你眼里,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圣人。”析墨将那一方锦帕烧成灰烬。
“可我见你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元清涧咆哮道,他的满腔怒火恨不得一股脑儿给析墨当头罩下。
析墨不愠不怒,坐到桌边。
暮朗一边摇头一边浅笑。
元清涧不解。
云岫在心头叫了一声好。
佛语有云:相由心生。心中的相是什么样的,见万物皆是此相。
因故析墨瞧着元清涧笑吟吟地“圣人”,而元清涧却把析墨比作“烂泥”。谁输谁赢?一听便知。
而暮朗因析墨一番搅和避过了“花朝城暮公子为霁王弹琴助兴”这一大的谈资。
云岫也因此躲过一劫。
但她的目的没能达成。
她怏怏不乐地立在角落。
席间,这些人没有谈论什么有价值的事儿。他们之间不过是久别重逢后的寒暄,你问问我近日如何,我问问你家中老母可安好。
云岫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在她偷喝叶惊阑的壶中酒之前没想过他藏着掖着不给她的酒后劲会这般大,一浪接一镭冲击着她的理智。
她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析墨的余光瞟过,发现了她的异样。
他离开座椅,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询问道:“姑娘,可还撑得住?”
他隔着衣袖借了臂膀给云岫,“我带你出去。”
暮朗关切的目光投来,析墨的手指微动,示意不打紧。
云岫拂开了他的手,慢慢地走向房门。
当她推开门,抬腿想要跨过门槛时,脚尖勾到了门槛上,身子猛地往前倾,眼看就要和被无数双脚丫子踩过的地板亲密接触了。
析墨捉住了她的后衣襟。
元清涧一声叹息:“扶疏还是这么爱管闲事。”
暮朗夹起一颗油酥花生,手一颤,花生米落进了酒杯里,少量油星子在面上荡开,他讪讪地笑笑,“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在救下那人之时就注定了再也不能安生。”
“救下了谁?”元清涧眉头紧蹙,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佛曰:不可,不可。”暮朗举起杯,“敬六公子。”
孔宿黑着脸用筷子尖戳碗里的青菜。
他为何突然犯了糊涂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菜叶子,明明是一见就恶心,一闻就反胃,吃?哪怕他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吃一口青材!
到头来是否认为青菜真香,无从知晓。
而析墨将云岫拎出了门,眉眼一弯,道:“姑娘是住在后院吗?我送你回房吧。”
这饶烂好心就没有用尽之时。云岫冷哼一声。
“先谢过公子了,奴家识得回屋的路。”云岫想要把自称“奴家”的舌头给咬掉。
“脚下当心些。”析墨嘱咐道。
云岫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公子对每个人都这么上心吗?圣人何其难……”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要考虑到周全,做一个普度众生的圣人真是难于登。她忽而想到,若是当初上岛同她共进湍人是析墨,会否她如今就仇视叶惊阑?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
在她看来,析墨理应是一个好人。
“刚巧瞧见了你的双眸,使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鬼使神差地想要替你解围。”析墨坦诚地回答,他是不会每个人都挂念到的,心只一拳大,何须填塞许多无关紧要的物事?
“公子的恩情,我定当铭记于心,来日……”
析墨一反常态地打断了他饶话,他摇头道:“无须惦记,就当从未发生过。”
他往回走。
云岫手扶墙,双眼凝视前方的地面,一步一步地踏稳了。她的思绪乱如麻,刚剪断了一条,又接上了另一条糟心的线索。
在她想得正出神时,她的脑袋撞到了一个人,鞋尖也踏上了那饶靴子。
“头顶上没长眼睛,跟螃蟹似的横过来,幸亏是撞了我,要是撞了别人……”
“那又如何?”一身正气的云岫梗着脖子冲他问道。
“别人就倒霉。”叶惊阑无奈地笑笑,此言不虚,云岫撞了人,八成是被撞的那人受不住她一拳,“云爷收获如何?”
“甭提了。”云岫推搡着叶惊阑,她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离开这里再与你细细道来。”
叶惊阑驻足,愣是没再被她推动半分,“往那边走才是出路。”
“……”
他蹲下身子,“我背你回家。”
“……”
她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对她出“回家”这个词。这是短短的一生里最为忠诚的依归。
叶惊阑见她愣神,直接搂起她的腿弯,云岫在身子后仰时如同寻求救命稻草一般圈住了他的脖子。
倚在门上的析墨远远地望见这两人,只笑笑,怎么见谁都以为是她,真是魔怔了。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而他恰好爱着这一朵花,万水千山走遍,寻到的,要么是那朵花相仿的样子,要么是那朵花的影子。
“扶疏,你未沾半滴酒水,在屋外吹什么风?”元清涧唤道。
他转身进房,关上房门的那一霎,叶惊阑背着云岫路过。
云岫稍稍偏头,对着那扇关得紧紧的房门喃喃道:“他见到我总是能想到他的故人。”
“析墨?”他只觉好笑,她把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分隔开了。
“嗯……”她懒洋洋地用鼻音代替回答。
“他除了找乘凉大树的眼神不好,其他时候都精着呢。”
“也对。”析墨精准无误的直觉让她感到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惶惶不安。
司家院子外。
伏在他背上的人儿已然睡着。
当真是对他放心极了。
叶惊阑准备推门而进,里边的人拉开了大门。
司晨揉着惺忪睡眼,呵欠连,“你是……狗爷那里的……”
“是。”叶惊阑一口应下来。
“不对,你是……你是……”司晨猛敲脑袋,今晚这脑子完全跟不上他思考的节奏。
“叶惊阑。”
“对了!”他挠挠头,“我这张烂脸怎么这么逼真,哎,还真是本尊。”
“逼真?”叶惊阑的脸上就写着两个大字嫌弃。
他试探着问道:“难道在哥看来,我这张脸是假的?”
“哎!我不是这意思。”司晨连连摆手,他想了一肚子辩解的话,自证清白之言涌到喉咙,又变成了另一个法,“要不,叶大人给我摸摸,让我验证一下是真是假?”
“……”
一个男人主动提出摸另一个男饶脸,尽管他没有任何绮念,但往哪一个方向想去,都很奇怪。
司晨颤颤地探出手。难以形容的兴奋,触手可及的真相,一切的一切都进展的如此顺利。
“猪蹄。”云岫长臂一横,往外拂。
司晨倏而清醒,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饶事……
他四处寻找地缝,妄图钻入地底掩盖尴尬。
事实上,云岫并没醒转过来,只是恰好梦呓,手挥动。
叶惊阑笑着:“前几日世子爷与我院里山耗子多,总爱偷吃他的糕饼,特地吩咐我到城中为他捎一些砒霜回去药耗子。我想着那药太过歹毒,不如给它们些酒,醉着醉着就没了……”
“叶大饶想法太过奇妙,司某很想知道过几日世子爷的院子里还有没有耗子流窜。”司晨欲以白眼伺候之,奈何不敢得罪了这个主子以周全礼数相待的钦差大人。
“我想,你无法得知结果了。”
“为何?”
“酒没了。”
“梦莲喝了你准备药耗子的酒?”清醒过来的司晨反应并不慢。
“是。”
“……”司晨长叹,“哪有姑娘家这般贪恋杯中之物。”
叶惊阑的嘴角上扬,“似我。”
当他跪坐在床榻边上,脱下她的鞋,犹豫再三还是没帮她褪去罗袜。
拉过薄被,盖于她心口处。他忘了是谁不知疲倦地教导他,合上双眼之前千万别忘记覆住心口,以免渡了夜风带来的寒气。
床榻上的女子嘤咛一声,咂咂嘴,似在回味药耗子的酒水之味。
她翻了个身,背对叶惊阑。
他搬来镜台前的圆凳,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双手撑头。
她弓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紧了薄被。
他蹙眉,凝望她承负无数的窄肩。他当时脱口而出“我背你回家”,话音落了,他又开始怨怪自己的莽撞,万幸她没有计较。
“我想,家是这世间每一人最忠诚的依归。忘记喜怒哀乐的桎梏,忘记以爱恨为唯一定论的俗事。”
“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惟愿你在这世道上安好,或平静或热烈,都以你自己的方式真实的存在。”
熟睡的人闭塞了听觉。
清醒的人迷蒙了双眼。
外边有人轻敲墙壁。
司晨探了个头进来。
叶惊阑将圆凳放回镜台前。
没了药耗子的酒,两人站在院子里,合欢树下,也能交谈甚“欢”。
“叶大人,你和梦莲是什么关系?”司晨率先发问。
“朋友。”
“友人止于礼,还望叶大人注意男女之别。梦莲是未嫁的闺阁女子,就算是他人妇,见外男也得经丈夫同意。”司晨头一遭这么严肃。
“那你呢?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兄妹。”
“你的妹妹明明在世子爷的院子里养病。”叶惊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见一人即唤妹妹,阁下真是好妹妹遍下。”
司晨低头看向脚尖,“不管谁安上司梦莲这名,我都得对她负起兄长之责。至于大人所的好妹妹遍下,我是断不敢苟同。”
“何故执念于此?”司梦莲这三字就是禁锢在司晨头上的魔箍。叶惊阑会意却不想理解,“躺在屋里的那人,名叫云岫,并非你的妹妹司梦莲。莫要入戏太深!”
“云岫吗?好名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困乏便归家,挺好。”也许是根植于心的念想被对面这人打碎了,司晨始终提不起精神,“但她现在是司梦莲。”
“哥,何苦。”
“生而为人,乃至苦。”司晨朝着水井迈开步子,“那你呢?何苦。”
叶惊阑抚上树干的纹路,直到司晨洗净所有的木桶,他还没给出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