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已策马回来,抄起成雪融,一行人直奔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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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帅!少帅你怎么样了,可有受伤?”马林终于赶了上来,下马关切问道。
城门口这里忽然人仰马翻的,他在后头可都看到了。
郭显仁听了马林这话,原本拧着的眉头,这会儿拧得更深了。
他爬起身,逐匹查看那说死就死、死了一地的战马,又一根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弩箭细细察看。
弩箭箭镞上有血。
战马都被弩箭箭镞划破了皮毛。
“箭上有毒?”
郭显仁双眸一冷,“来人,把这些马、这把弩箭都烧了,小心别碰到马血,尤其是别碰到箭镞上的血。”
马林应是,一恍后却又迟疑了,“可是,少帅,这血的颜色鲜红鲜红的,一点也不像是有毒的样子啊。”
“只擦破了一点皮毛就能让马发疯、暴死的,像是没毒的样子吗?”郭显仁臭着脸,冷声反问。
他出身高贵,又颇有天赋,未及而立便已战功赫赫、威震四方,今日无端端地,竟在一个全然不懂武功的女子手上吃了这么大亏,他能不憋屈吗?
“调一支十人队来,本少帅要亲自去追这伙张氏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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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雨殿,内室。
“褚嬷嬷”以一身奴仆装扮端坐于主位,主位另一侧坐着的,才是墨发高束、一身箭衣的百里云帆。
“沉鱼”端着茶盘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宫女从茶盘上取了一杯茶呈给“褚嬷嬷”,剩下一杯则由“沉鱼”呈给了百里云帆。
百里云帆掀盖轻啜。
“褚嬷嬷”却看也不看,一挥手便将宫女呈上来的茶盏打翻在地。
“蠢货!”她骂。
“不管什么事儿,到了他们手里,总能给我搞砸,真是蠢货!”她咬牙怒骂。
“夫人息怒。”
方才呈茶的宫女“嘉祥”轻拍着“褚嬷嬷”背心说:“戴堂主和二公子一直都将皇帝哄得好好的,要怪就怪那个成雪融太狡诈了。”
“是啊,”另一名长相和“嘉祥”十分相似的宫女“嘉祺”也说:“也不知成雪融使了什么妖法,都进了刑部大牢了,还能跟皇帝通上信儿,皇帝必然是知道致远道人和玄广道童有假了,否则也不会对戴堂主和二公子动手。”
“何止!”百里云帆听到这里,脸一沉,也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到了桌上,“皇帝既然知道致远道人和玄广道童是假的,肯定也知道琼英公主是假的了。”
“所以,娘。”百里云帆转向顶着褚嬷嬷皮囊的陶新月说道:“你别生气,我倒觉得戴堂主杀了皇帝,乃是立功。”
“哼,什么立功,这根本就是他们蠢!”提起戴充刺杀皇帝一事,陶新月就恨得牙痒痒。
“皇帝以宴请为名,诓他们喝了鸩酒而已,他们当场打晕皇帝和张都就好了,慌什么?鸩酒的解药我有的是,还有皇帝和张都,知道了又如何,我奇药无数,还堵不住两张嘴吗?可他们倒好,竟就当场杀了皇帝和张都!”
陶新月恨恨一捶手掌,望向百里云帆,“阿允,且不说皇帝一死、太子登基,你将从皇帝的女儿变成皇帝的妹妹,地位再不如前,就说这个太子、太子妃,还有郭皇后,我们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知道多少,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尤其是高契,高公公。高契服侍了皇帝一辈子,可以说,这天底下最了解皇帝的人就是高契了,当初采薇、采蘋之所以能够知道辛贵妃的名讳辛桑塔,可不就是从高契嘴里套的。”
陶新月说着,一边望向身侧的“嘉祥”和“嘉祺”。
她二人正是采薇、采蘋。
“可皇帝设宴禄光殿,要杀戴充、戴启展,高契却不在殿中伺候,反而是去了太子府,这里边肯定有猫腻!”陶新月道。
百里云帆最关心的,始终是她的身份有没有被人知道了,一听她娘这么说,立刻呀了一声,急问:“那娘,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太子和太子妃,甚至是郭皇后,他们都已经知道我是假的了?”
陶新月颓然扶额,也不知是为眼下不甚明朗的形势发愁,还是为她女儿仅有的这点出息烦恼。
叹了口气,问:“阿允,你可猜得到,如今成雪融在哪里?”
“成雪融?”百里云帆垂眸,一边想一边说:“成雪融就是那个牛黄,牛黄被押进了刑部大牢,刑部大牢第二天就说牛黄已经死了,白常明也乖乖地带着兵回西北去了,可见,成雪融定是随着白常明去了西北。”
“嗯,有这个可能。”陶新月半信半疑地点头,又说:“可是,皇帝要杀戴充、戴启展的时候,是全然不避讳张都在场,阿允,你可有想过,张都在这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百里云帆一听就懵了,反问道:“张都起了……起了什么作用?”
“张都是御史台御史大夫,被称作大成朝建国三百年来第一酷吏,他就是皇帝的走狗,皇帝叫他咬谁,他就咬谁。”
百里云帆怔怔点头,心想,这满朝文武百官,不都是皇帝的走狗吗?张都是酷吏,皇帝定是恨极了戴充、戴启展,才选了张都这个酷吏来对付他们呀。
陶新月道:“成雪融将要被押进刑部大牢之前,求救白常明时说了句‘奉命随侍大帅’,当时我没放在心上。可现在想想,成雪融身陷大牢还能和皇帝通上信儿,凭的或许正这句‘奉命’。”
“她是嫌羞辱公主的罪名太小、太上不得台面,又生生地给自己揽了细作、卧底、通敌、叛国等等可能有的一切罪名,通过太子传话,引得皇帝放出张都这条走狗来咬她,她再顺着这条走狗和皇帝相认。”
陶新月这会儿终于将成雪融如何从牢中脱困、如何和皇帝相认推测出来了,一推测出来,便忍不住对成雪融心生敬佩,再看看自己的女儿,来来去去,就担心着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就这点能耐,她如何杀回竹桐山,如何拯救自身,如何解救后世?
陶新月深深一叹。
她挥手,示意采薇、采蘋、丹凤都出去,然后语重心长对百里云帆说:“阿允,咱这一脉受到无后之咒,一人一生只可生育一胎,且必是女儿,而我们的先祖当年逃下竹桐山,又中了虿蛊……”
“唉,娘已经生了你,且又是这个年纪,能不能解咒、能不能解蛊,对娘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阿允……”
“我知道,女儿知道……”百里云帆应道,眼神微有些无措。
“就算你抛弃了先祖遗命,也别忘了为娘我日日夜夜所受的剜肉刮骨之痛。这些,十年后都将出现在你身上,你若不想受罪,就必须回到竹桐山,拿到祭台上的东西!”
“我知道,娘,女儿知道……”百里云帆还是只有这句话,但眼神已经由无措变成了无助,显然,她是想起了陶新月所受的罪,怕了。
“阿允,你不用怕。”陶新月察觉到百里云帆的变化,便握着她的手,声音放柔了,“娘说了,娘做这些,全都是为了你,娘一定不会拿你冒险,一定会让你儿孙满堂,让你平安到老,让你寿终正寝。”
百里云帆看着陶新月,点头。
“但是,阿允,你要听娘的话!”陶新月说着,忽然又眉目一冷,沉声呵斥:“你万万不可留恋这什么公主高位、富贵荣华,也别想着再回去百里堡做什么百里小姐!”
“娘知道,你因为你爹的事,心里怨着娘,但娘为什么这么做,算来算去,还不是为了你?阿允,娘是真的不想你再受娘受过的苦,所以,就算给娘再来一次的机会,为了你,娘依旧会那么对你爹!”
百里云帆看着陶新月,眼神惊慌地摇头。
陶新月或许从不曾将百里严当作夫君,百里云帆却是真真正正敬百里严为父亲。
虽说陶新月诈死离堡之前,确实已经将百里严所需要的解药给了百里云帆,但这并不能使百里云帆完全原谅陶新月。
当然,百里云帆也知道,陶新月做这些,确确实实是为了自己。
一开始嫁给百里严,陶新月或许真只是为了完成先祖遗留下来的使命,但在生了百里云帆以后,尤其是当血脉中的虿蛊发作,当身体第一次出现莫名溃烂,而她为了保命不得不剜肉刮骨、痛得几欲死去时,她便已忘记了先祖遗命。
她心里想的,唯有她粉雕玉琢的女儿。
若不解蛊,她粉雕玉琢的女儿一到三十岁,血脉中的虿蛊发作,也将和她一样,日日夜夜要受这剜肉刮骨之刑。
而这些,别说陶新月怕,百里云帆也怕。
所以,百里云帆一边怨着陶新月,一边又靠着陶新月。
无后之咒不算什么,不能有儿孙绕膝而已,这世间还有大把的人连女儿都生不出来的。
可这深藏在骨血之中的虿蛊就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