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雪融声调不高,语速不快,寥寥言语间,将北越六年前那场废储君、清官场的风波说了个清楚明白。
游舫中、小桌旁,当年乌头案的亲历者、见证者、无辜受牵连者,当年的太子少保,卫子凌。
轻酌、慢饮,默然、不语。
成雪融看了他半晌。
未见他抬头,未见他抬眸。
从见他第一面开始,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温厚、平和、从容、体贴,如水般润物无声,令人轻易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在传闻中,卫子凌并不是这样低调的人。
他出身莱安卫氏大族,四岁得享神童之名,十二岁被封太子少保。
虽无实权但官从二品,尊荣无比,在他年少风光的那些年里,他也曾飞扬、恣意、骄傲、不羁。
当旁人都道“浅红淡白间深黄,簇簇新妆阵阵香。”【注:出处《咏菊》明·丘浚】
他迎着瑟瑟秋风,面对怒放秋菊,说的却是“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注:出处《咏菊》明·朱元璋】
他张狂过。
却不知经历过什么,如今的他竟甘于如此“泯灭于众人”。
他淡声问:“后来呢?”
“后来……”
成雪融拉回远飘的思绪,幽幽开口道:“后来的事,都是些坊间传闻了。”
“传闻太子在狱中高呼冤枉,拒不认罪;传闻他屡屡求见生母栾皇后,屡屡遭到拒绝;传闻有官员联名上书为他担保、请愿再查乌头案;再不久,就传闻他畏罪潜逃,自此失踪六年之久。”
“他没有失踪。”当归忽道。
“我知道。他在山上,北阴山雪洞中,一抔清雪,掩了他一生。”
“是他。”
当归抖抖袖口,抖出一对澄净透亮的碧色玉牌,整整齐齐码放在桌上。
玉牌之上,雕有浮字,一曰文,一曰武。
正是江离从北阴山、墓洞中、雪坟里挖出来的那一对玉牌。
成雪融微讶。
“我皇子嗣颇丰,却多夭折,至先皇后薨,继后栾氏诞下八殿下,送由国医照料,方保无虞。至三岁,立为太子。”
“同年,继后栾氏又诞一子,是为九殿下。我皇龙心大悦,命人去玉山寻了一块上好的碧玉,琢成这一对玉牌,并将二位殿下名字嵌刻其上。”
当归拿起其中一块玉牌,“文字玉牌,属于太子殿下,十数年随身佩戴。”
再看着另一块玉牌,“武字玉牌,属于九殿下,九殿下跟随高人四处云游那些年,也是随身佩戴着的。”
“所以,我很奇怪。”
成雪融对桌上的武字玉牌努努嘴,“江离为什么不要它?”
雪葬北越太子时,他将随身玉牌与其兄葬在一起。
取出玉牌后,当归拿走了,他竟也一直没有要回来。
须知,这并非一般的玉牌。
它代表的是北越国九殿下越崇武的尊荣身份。
北越皇帝自六年前中了乌头之毒后,常年卧床不起。
太子已死,他膝下又无其他皇子,栾皇后所出的第二子,排行第九的北越皇子越崇武,也就是他们所熟识的江离,实已是北越帝位唯一的继承人。
他所舍弃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玉牌,更不仅仅是一个身份。
他舍弃的,乃是帝位,乃是江山。
“传闻,越崇文下狱后,越崇武回去过,听说你们栾皇后还想着要立他做太子。”
“但他不要,坚决不信越崇文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极力要求重审乌头案。”
“后来也不知怎么了,有关他的消息就都打听不到了。”
“然后又说越崇文逃狱了、失踪了,你们北越国的储君之位就这么空下来了。”
成雪融说完了,笑笑,问当归:“传闻是真的吗?”
当归也笑笑,答道:“何必明知故问,公主殿下不是早猜到了吗?”
“猜的不算,我想听你说。”
“要听我说,那可就得从公主殿下您与郭将军之间的打赌说起了。”
“什么?”
成雪融听得一惊,“你北越国的皇位之争、政.治内斗,关我什么事?我和郭显仁打赌那是在六年前,六年前我才十二岁!”
“公主殿下十二岁,于春狩前夕,在鎏京塔下,与当时的郭参将打赌,赢得郭参将授您骑射,其时我与太子正隐于人群之中,有幸见识过公主殿下您的聪慧。”
成雪融瞪大了眼,仍处在巨大的惊讶之中,“你……你早就……见过我了?”
“是,若有冒犯,殿下见谅。”
“不冒犯,不冒犯。”
成雪融摆摆手。
相比于吃惊当归竟在多年之前就见过她,她更加佩服当年的太子越崇文胆量过人,竟敢乔装入大成、轻装游鎏京。
“那一年,太子十八,我十九。”当归道。
“回国后,太子便上书我皇,请求与大成联姻,欲娶年方十二的公主殿下您为太子妃。”
“什么!!!”成雪融听得再惊。
这一次,她直接在游舫上站了起来,游舫晃荡,水声潺潺,不远处隐约传来乌伽什大喊:“阿姐小心!”
她没应,心里想着哎呀我的妈呀,还好越崇文死了啊,要不我小小年纪做新娘,我就错过无双了啊。
当归抬起头,了然地笑看了成雪融一眼,又帮她满上甜酒。
“我皇允了。”
北越皇帝允了太子求娶大成琼英公主的请求,但北越联姻的国书未曾到过大成,北越求娶的使者也未曾到过大成,证明北越来不及将两国联姻之事提上日程。
“之后不久,皇帝就病了,对不对?再不久,太子就蒙冤下狱了,是不是?”成雪融问,整整衣裳坐了下去。
“是啊,太子贤名远播,堂上追随者众,堂下拥趸万千,再与大成联姻,不啻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
成雪融反反复复念了两遍,越念越糊涂了,“他如虎添翼又如何?当时的北越就他和江离两位殿下,江离无心帝位,当然不会和他相争,是谁?是谁看不过他如虎添翼,非要害他不可?”
当归摇了摇头。
成雪融天马行空想了下,问:“莫非是,你家皇帝?啊,不可能,就一个乌头,他都把自己搞得半废了,不可能是他。”
“幕后之人是谁,只有九殿下知道。”
当归道:“可九殿下知道之后,却什么都没有做。”
“爹爹用尽余力,寻来一名与我长相相似之人,将我从狱中换出,我逃离莱安当夜,恰巧九殿下去天牢劫了太子,在城门口处,我三人巧遇,便一同闯了出去。”
“但当时的太子已奄奄一息,那幕后之人见朝中百官联名上书为太子请愿,竟瞒着栾皇后去天牢里对太子动了大刑,意图屈打成招,逼太子认罪,要太子伏诛。”
“那你,”成雪融听到这里,立刻打断了追问:“你就没问你家太子,那幕后之人是谁?”
“问了。但在太子开口之前,九殿下已阻止了他。九殿下令我回避,与太子密谈半日,之后,太子对那幕后之人也绝口不肯再提了。”
当归说到这里,停杯、停箸、停话,神情渐惘,半晌了,才断断续续地,接着回忆说。
“……九殿下对太子说对不起,跪着求太子原谅……”
“……太子摇头说和他无关……”
“……九殿下说要治好太子的伤,帮助太子重回殿堂……”
“……太子摇头说就算他能活下来,他也不会再回去……”
“……九殿下知道太子不行了,说要以死谢罪……”
“……太子这才说了雪山上的优昙婆罗花,又说,希望九殿下从此能为自己而活……”
“……九殿下什么都不要,连武字玉牌都不要……”
当归越说声音越低,深陷在迷惘之中,“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竟能让两位殿下都这般心灰意冷……”
“其实,你心里也是有那么几个怀疑的人的,对不对?”成雪融问。
“能够在越崇文亲手抓、亲手熬的药里动手脚,能够瞒着皇后在天牢里对越崇文用大刑,满足这两点的人,在你北越朝廷上,一个手指都能数出来了吧?”
“确实……不多,且……”
当归答,欲言又止的尾调喑哑晦涩,似乎已被这夏夜湖面的凉意浸透。
“江离?当归?”
成雪融当然不指望当归能够跟她说什么怀疑对象,只再一次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名字。
当然,在听完乌头案背后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之后,它们的含义已是呼之欲出。
越崇武心灰意冷,将忘、将离;
卫子凌心系故国,勿忘、当归。
“那么,卫子凌,你的条件,在丛林里你说的,总有一天要向我求助的,到底是什么?”
“公主殿下!”
当归盘腿坐于桌边,听成雪融发问,立刻引身而起,双手交叠,深深一拜。
“当日在山林之中,公主殿下初知噩耗,心绪大乱,我理应从旁协助,不该趁火打劫,做此小人行径,我心内实难安也。”
“没什么。”成雪融亦起,隔着游舫案桌扶了当归一把。
“我也就问问,要是一会儿你提的要求太过分了,我会拒绝你。”
当归:“……”
他错了,他感动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