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那么深,那么凉。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这个凄冷的夜里显得格外荒凉。
女人在一阵摇晃中醒来。有人小心翼翼地横抱着她,快步在树林中小跑。前方领头的,正是那个男人。
追兵又至。
逃跑的队伍更加仓惶。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们急促的呼吸和颓丧的呢喃在她耳朵里是如此的清晰。
那些绝望的低语全部都指向一个事实,他们被包围了。
夜,更深了。
繁星敛去了光芒,月亮悄悄把身影藏进了黑暗里,天上地下,只剩一片深邃的黑。
过去的数十天里,女人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清醒。她感觉自己精神好了很多,连耳目也比平常更加灵敏、清晰。甚至于最前方带路的赵从容和陈老的低声细语,她也听的清清楚楚。
“穿过前面那道大峡谷,就能把两边的追兵全部甩在身后。到时候……就彻底结束了……”男人的声音依旧沉稳而从容,一如他的名字。
“你可以用那一招了?你的伤好的怎样,恢复了几成实力?”陈老关切地问道。
“七八成。放心吧,但凡恢复个七八成,这个世界就没我赵从容去不得的地方!”
……
“走啊,快走!大伙儿再加把劲,跑起来跑起来,都给我跑起来!穿过最后这道峡谷,咱们就能回家了!”
峡谷内,陈老一边指挥着逃亡队伍,一边大声呼喝着,给大伙鼓劲。
“终点就在眼前,兄弟们,穿过这道峡谷就是胜利!”
“过了这道峡谷,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夺了天地造化之剑诀!”
“祈祷吧,庆幸吧,因为你们即将有机会,欣赏到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日出!”说到最后,陈老的嗓音竟然因为过度的激动,而有些颤抖。
当最后一名武士抱着女人从峡谷中出来的时候,赵从容大步上前,把所有人挡在了身后。
前方峡谷内,是如潮水般的龙族士兵,锃亮的铠甲在夜色里不时折射出道道寒芒。山顶之上,近二十头巨龙喷着各色龙炎,呼啸而下。
那不可一世的气势简直如高山、似大海,摄人心魄。
他就那么一个人,独自横亘在万千龙族大军面前。
没有半点动容。
他闭目凝神,风中传来大军整齐划一的踢踏声,还有巨龙划破空气的振翅声。
片刻之后,他猛然睁开了眼,如天神下凡:“如果,今天你们之中,有谁,活着回去了。告诉你们的族人,本人大名——赵从容!手刃龙神者,人族,赵从容!”
话音铿锵落地,赵从容回身拔剑。
瞬间光芒大盛。
当第一寸剑身离开剑鞘,重现世间的刹那,耀眼的强光便从剑上不可压制地爆发出来。
鞘中长剑每被拔出一分,那光芒就更盛一分。随着长剑被飞快地拔出,炽烈的光芒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空。
绝美的红霞让人不自禁想到了日出的盛景。不,即便真正的日出来临,也难以媲美这般壮丽的色彩吧。
“天啊,日出,真的是日出!我没看花眼吧!”赵从容身后,一个声音尖叫道,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怎么可能……”年轻的游侠一把抓起那个声音的主人,凄厉咆哮:“现在离天亮还有整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啊!怎么可能大半夜出现什么鬼日出!”
来势汹汹的龙族大军,和深夜里出现的日出,两相刺激之下,年轻的游侠终于彻底崩溃。望着冉冉升起的红日,他松开了那人的衣领,口中却一直低声呢喃着重复:“怎么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天地交接之处,那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与赵从容的剑光交相辉映。
终于,他的剑向着前方挥了出去,带着无穷无尽的红光,恍若又一轮明媚的太阳。
这一刻,红日初升,殷红的彩霞吞噬了整片峡谷。
然后,整座大山没了,峡谷没了,龙族大军也没了。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地方,只剩一望无际的狼藉大地。
天地间,安静了。
连一丝风的声音都没有。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地到来。
远方,一个黑点映入了人们眼眸。
然后,有人欢呼起来。
紧跟着是越来越多的人转过身,然后一起加入了欢呼的行列。
这时候的女人,泪流满面。
那是她的家乡,那是她的故土,那是神龙帝国矗立千百年不曾倒塌的坚固堡垒,那是注定写入历史的暴风要塞!
她挣扎着从武士怀里爬下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向着那个可望又不可及的地方艰难迈步。
此刻,她只想回家。
像流浪已久的孩子,历经了身心俱疲的旅行后,只剩下对家乡的渴望。
她的脚步是如此沉重,像灌满了铅水;她的眼皮是如此疲倦,像几天几夜没睡的人。睁开眼已经如此艰难,而每走一步更像是在与死神拔河。
“我要回家,我要带着我的孩子回家!”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大了眼,在心底不甘地怒吼。然后,奋力跨出一大步。
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她甚至没能走到队伍的最前方。
有人接住了她,在她软倒在地之前。
与此同时,在她的肚子里,那根几乎已经枯萎殆尽的脐带那头,小胎儿五官已然成型。在他精致的脸上,挂着两滴短短的泪痕。
眼泪刚刚流出眼角,不久便融入浑浊的羊水。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下。
他看见女人第一次昏迷,看见女人沉睡不醒,看见了女人在每次越来越短暂的清醒时候,温柔地隔着肚子爱怜地抚摸他的身体。他还看见了那绚烂的日出,看见了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强烈的执念。
甚至冥冥中,他还听到了她最后在心底的呐喊。
于是他明白了她的心,他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来不及,跟她道一句谢谢。
比悲伤还要悲伤。
悲恸。
或许是感受到他强烈的哀恸,或许是生命最后的火花,女人缓缓睁开了眼。
她已经看不清面前抱着她的是谁,她也根本不在乎。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想把垂下的双手移到小腹,可是终究只是微不可察地挪动了一少许。然后嘴唇一张一合,想要努力说些什么。
他早已屏气凝神,尖起耳朵细细倾听。从他意识诞生开始,一直到现在,他竟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到过!
这是她被救下以来第一次开口,没想到却也是最后一次。
可笑那无情的命运,连这最后一点幸运也不肯给他。女人努力地张合着嘴,然而到最后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抱着她的赵从容却看懂了。他看到了她想要举起的手臂,看到了她不断重复的口型。
“我明白,他叫李应飞。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将他抚养长大。我是赵从容。”
听到男人的这番话,她终于如释重负,含着浅浅微笑,永远睡了下去。
“对不起!”赵从容,有生以来第一次动容。
天,塌了。
长久以来保护他、孕育他的世界崩塌了。他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血脉相连、心心相印的感觉。脐带传来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周围的羊水变得死气沉沉,一切都失去了生机。
即刻,马上,他也将随着女人死去。
他唯一的遗憾,是终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在最后一刻,他听到了那声对不起,他听懂了那声对不起。那是他这么多天以来,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一句话。可是那又如何,那又不是她的声音。
他根本毫不关心啊!
然而更残忍的还在后面。
没等他从巨大的悲恸和失落中缓过神来。一把锋利无匹的剑瞬间插入他的世界。
他眼睁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把剑刺破皮肉,刺破羊水,停在了他的眼前。
大量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羊水。
然后那把剑毫不停留,顺势横切,就像砍瓜切菜般毫不费力,干脆利落地切开了他的世界。
有光照耀进来。
他的世界,瞬间像外面的世界般明亮、透彻。
但是他却睚眦欲裂!
他感到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甚至于他整个的灵魂都在愤怒地颤抖。
他的世界就是女人的身体,那把剑刺进了他的世界,就是刺进了女人的身体,切开了他的世界,也是切开了女人的身体。他怎么可能,又怎么能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女人的鲜血溅落到他的脸上。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之前听过的一个词语,他又多学会了个词。
仇恨。
他的身体在抽搐,大口大口呛着着混着鲜血的羊水却浑然不知;他的灵魂在哀鸣,声嘶力竭地呐喊却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他哀伤,他愤怒,他悲恸,他仇恨,他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一双粗糙的大手,拨开一切污秽,轻轻地将他从腹腔里抱了出来。
然后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故事,全部化为一阵婴儿清脆的哭声。
“哇哇——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