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王后在四月末尽数开放,颜色各异的品种争相斗艳,似要占尽最后的烂漫春光,各宫佳人相继到御花园观赏真国色。
当今圣人锐意图治,不耽女色,因此后宫红粉屈指可数,除却执掌宫馈的皇后殿下,也不过三妃四嫔。
一行人正由宫人伴着赏花,一个小宦官过来通报:“恭王到!请妃子退避。”众人远远向走来的恭王行了礼,便都离去。
这位恭王乃嫡出的龙子,排行老三,因年岁不足的缘故还在宫中养着。
他才貌平庸,喜欢侍花弄草,但为人温和有礼,很得圣人青睐。
“小姨,你找我有何事?”祁嵘与她一道走着,兴致盎然地观赏牡丹。
夏枝宛虽是他的姨母,但二人很少往来,一个只爱花草,一个满心风月,碰上了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巧她今日竟开口邀他赏花。
夏枝宛似乎酷爱白色,一身衣白如雪,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殿下,我有一事不得不找你帮忙。”
“什么事?”他屈下身,细品一盆清新可人的豆绿。
“昨夜阿辞入我梦里。”夏枝宛的眉间染着愁意,“说她爹娘之死另有蹊跷,要我替她查个清楚。”
可不就是忧愁,这事在圈子里向来是不可说的,都过了这么多年,偏她执意要查,思来想去也只能找祁嵘帮忙了。
突然听到这个隔世的名字,祁嵘差点揪掉豆绿的花瓣,望着眼下的碧绿,神思飘忽。
见他不语,夏枝宛愁容更甚,“你也知道,这事问不得,可是不查清楚,阿辞恐怕难以放下心结。”
祁嵘与那瘟神有过交情,他沉迷花草的嗜好就是受其影响,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我会尽量帮你。”果不其然得到他的应承,她喜形于色,连声道谢。
待她告退后,祁嵘站起身,招来不远处等候的小宦官,“找几个得过势的老宫人,问问上将军夫妇的事,不可贻人口实。”
东市,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开场了,一把嗓子清亮泻出:“惆怅人间万事违,几人同去一人归。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摧敌平疆勇!”
诗联多沧桑,醒木一声响,周遭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众人闭嘴拢音。
“话说二十二年前,大昭有两大总兵府,一是长征营,长征营常年驻守极北苦寒之地,营中将士坚忍非常,是为北地壁垒。”
说书人坐在正堂,执扇比向虚空。
“长征营统领宗政戈年少出名,一把长刀斩下北地贼寇无数,曾夜袭雪狼峰,以一己之力剿灭雪狼峰贼窝并全身而退。”
众人听得神往,一时间安静得只有角落那剥杏仁的咔嚓声。
“雪狼峰占有地理优势,易守难攻,下边一上来人,上边就看到了,而这坐山为王的贼首也是个厉害角色。”
打开折扇,说书人好整以暇地轻摇,“不知各位可还记得过去那起军饷贪污案?”
这话一出,底下的人都议论起来,一个年轻小子道:“先生说的是那个满门抄斩的卫家?”
说书人手中折扇啪嗒一合,“说的便是那卫家!”
“当年东临犯境,举兵攻入陬阳关,前方战事骤然吃紧,先帝特派军押送军饷,岂料军饷半路失踪。先帝大怒,将此案交与大理寺办理,案子很快便水落石出,就是那随军的监察御史卫宪贪污的,卫家因此获满门抄斩。”
一段说完,他有些渴,一口气喝了一盏茶,才又接着往下说。
“然这卫家也是有些根基的,拼着所有人脉将最小的孙子送了出去,那贼首便是卫家仅存的孙子,谁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几年后还是被剿杀了!”
底下一阵骚动,众人交头接耳,却被说书先生的醒木压了下来。
“说了长征营,便要说另外一个总兵府了。”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哎你说的是那武陵府吧!这我们都知道,老掉牙了,你还是说点别的吧!”靠窗边的一个汉子摆摆手,一副了然的样子。
说书人却撇撇头,悠悠开口道:“我要说的可不是武陵府,而是——宣定府!”
此话一出,众人中有年长的摸着胡子乐呵呵地一笑,有些见闻的便端正了身子,年轻小子们疑惑又好奇地伸直了脖子。
唯有一个人认真地在剥杏仁,边剥边吃,吃得嘴巴干了就抿口茶。
对面坐着的人在听到“宣定府”时,突然按住桌上的长剑。
“大昭定国初始,高祖便设立了宣定府,其位列庙堂武首,朝中军事乃至武职更替皆由它颁布施行,算算至今也有个百来年了。”他感叹道。
“宣定府内能人辈出,不说远的,单说这最后一任府领,自十四随军出征,无一败仗,受先帝一路加封,后被钦点为宣定府府领。”
“‘白衣银枪君子笑,羞煞上祁女娇颜’说的便是这位了。”
底下又是一阵骚动,一个姑娘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是谁啊?这么厉害!我都没听说过!”
“昭定上将军沉澈。”坐在下方的长者摸了摸胡子,“他已辞世多年,你们这些小娃儿当然不知道。”
“啊已经辞世了?”她露出遗憾的神色。
“大昭三十四年,上将军领旨前去达依草原平乱,却未料在回程途中遭亲信所害,当场身亡。先帝大哀,为免触景伤怀,将宣定府易名为武陵府。”
说书人追怀过去,眼中万般痛惜,犹如亲身经历。
“而现在的武陵府……”他正要往下说,不防被人打断。
“先生!”一人从窗边站起,俊脸肃然,“先生喝口茶歇歇。”
说书人脸色一白,拿起茶盏的手晃了些水出来,一大口灌满腹后感激地点点头,另开了新的一折事往下讲。
人群里,一个黑脸壮汉结账走掉。
一碟杏仁下肚,朱辞慢慢喝着谷雨茶,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楚鸣。
“你能认出武陵府的人,难道……他们就是追杀你的人?”
方才那个壮汉双肩微沉,挺直的腰板和双膝,以及行动间透出的刚直风范,都昭示了他的军士身份。
楚鸣面无表情,“不是。”
一个不擅长撒谎的人的回答,总是能叫人相信,至于他的故事,她想日后总会知道的。
待到夕阳西坠,说书人退场,二人走出茶馆。
朱辞不经意地一瞥,惊讶道:“没想到这位说书先生不良于行。”
橘色的余晖打在道上,穿着半旧的说书人坐着木制轮椅,两鬓斑白,但气色尚佳,自己控制着轮椅离去。
楚鸣的目光追随着他,不由露出一份欣赏。
她转眼看了看天边的落日,“你先回去吧,我有点私事要办。”
郊外坡下,两块墓碑沉寂地立在祭祀的长案后,黄昏的光染黄地上的草。
“嗒”一坛酒放下。
来人掀了袍子席地而坐,揭开盖子深吸一口酒香,“好香啊!”
“前辈,您尝尝这味道。”他拎起坛子洒下,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今日我又要与前辈说些烦心事了,前辈也知道我的抱负是要做一个像您一样的大将军,像您一样上阵杀敌强国安民!”他说得激昂,陡然又无奈,“但是家里就我一根独苗,他们哪里肯让我上战场。”
“自从宣定府更易,边关多有侵扰,我心里急也做不了!武陵府那帮不中用的饭桶把持权柄,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握拳激愤道。
残阳之光投射无言的碑铭,它们的影子斜拉交叠,四周很静,更显出他的激愤。
他伸手又洒下一道,起身昂首喝掉剩下的酒,坚定地说:“我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终有一日,我要宣定府重回大昭。”
墓碑后的人瞄了眼他镶有金线的大红衣裳,心情有些复杂。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来人眼神一紧,然而面前的环境并无异样。
他复又神色放松,双手作了个揖,“叨扰您了,晚辈下次再带酒来看您。”
看他渐行渐远,墓碑后的人这才出来,抬手抚了把身前的石碑,手里一层灰,朱辞慢慢吐出一口气。
“走了这么久,我还是走回来了。”
“一回来就听到你的事,我挺高兴的,不止我一人记得。”
跪坐在地,她用手指细细研磨薄灰。
墓碑刻着的字刺得人喉咙疼,所以她说得很慢。
“虽然这些年,我没有做过一次梦,但该记得的我都记得。”
“你的心愿我也都明白,我会做到的。”她摸上石碑上镂刻的字,仿佛能感受到故人还在的亲切和温暖。
落日橘色的光开始变暗,凉风吹动,无边暮色里霍地跳出一个人来。
“你是谁?”他穿着大红的衣裳在暗沉的暮色中,那红色背光便带了朱红。
“别跟我说你是来祭拜的,我可不信!”他双手抱胸,未卜先知般紧盯着她。
一身素色的朱辞背对着他从地上站起,转身看过来,声音低哑:“我的确是来祭拜的。”
发红的眼眶没有一丝泪水,眼睛极亮,涤尽风尘。
一瞬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中只余下那张清丽的容颜。
明眉乌发,苍白肤色,素衣瘦骨,那双眸疏远透冽,横亘长风高山阔海。
而他想揽过风,越过山,跨过海。
见他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朱辞轻飘飘地绕过他走人。
他醒过神发觉这张脸有点眼熟,这不是那个娘娘腔吗?顿时一阵羞恼涌上,横臂拦住她,“是你!上次那个娘——”
“干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他瞪着眼睛,义正言辞,“你非朝廷命官,也非遗留家眷,私自进将军冢……”
朱辞一脚踢过去,他不得不闭嘴往后退,两只胳膊却被对方牢牢扣住,他借着巧劲反向一挣,正有些欣喜,迎面一个拳头砸中他颧骨。
老虎不发威,还真当他是病猫!
…
一场架干完,他苦兮兮地靠坐在长案边,捡起之前祭拜时掉落的红缨,揉着伤处咬牙切齿:“下次你就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