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辞装扮妥当后,往天香楼赴约,路上顺便买了个鬼脸面具。
行至中途,天空毫无预兆地飘起细雨,她没有带伞,只能用袖子遮头,跑进楼里。
一楼坐着零零散散几个人,她要了一间雅座,店小二领着她上了二楼。
之后又来了两个避雨的,掌柜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依旧是未雨前的样子,他却如未卜先知般地说道:“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便接着看手里的账册。
雨丝连绵不断,长街上渐渐起了水汽,迷蒙中走出一道月白身影,隐约可见绝代风华。
待走得近了,那颠倒众生的容颜穿过雨雾,展现在众人面前,一时间针落可闻。
“可有一位朱公子订了雅座?”他问。
低哑的嗓音昭示了男儿身份,掌柜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反应过来。
钟信芳的眼神空渺,转过掌柜,径自迈步走上二楼。
“钟公子。”朱辞等在廊边,见他来了,冲他招了招手。
进了雅间,钟信芳将油纸伞搁在一边,在朱辞对面坐下。
朱辞把一盏尚温热的茶放到他手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他的状态还是如同行尸走肉般糟糕,瑰丽的眉眼罩着阴翳,全无生气。
世人爱美,如遇美玉蒙尘,往往心生惋惜,朱辞也不例外,何况他还救了她。
朱辞轻叹一声,“钟公子若有困难,请尽管说,在下会尽力而为。”
这是她上回就对他说过的话。
钟信芳没有看她,也没有回应,他盯着那只茶盏,好似出了神。
雅间安静极了,朱辞停顿半响,接着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桂堂东,而你没有拒绝我,可见里面有点文章,那么我冒昧问个问题,你和桂堂东是什么关系?”
你和桂堂东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他胸腔下的那颗心脏被人一把攥住,模糊的血肉一块块挤出指缝,血流如注。
他的神色起了微不可见的异样,难以言喻的痛苦透过他的瞳孔扑向朱辞。
朱辞感觉到他无声的哀鸣,震彻心扉。
她飞快站起,箍住那副隐隐颤动的肩膀,澹静的眼眸和他对视,声音沉定:“钟公子!天要人亡,必要使其疯狂,他还没死,你万不可先他一步!”
“死亡不足为惧,活着的人更痛苦,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煎熬,但是为了爱的人,为了自己,也请千万支撑住。”
朱辞说的每一句都如晨钟,一下又一下,沉缓的撞击声震荡开来,响在耳畔,回在心间。
为了爱的人,为了爱的人……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安定下来。
朱辞再接再厉,“而且,以后有我啊,我会帮你,帮你一起对抗他。”她绽出一个静怡的笑。
钟信芳的双眼终于有了焦点,蕴着泪凝视她良久。
钟信芳的情绪被安抚下来后,朱辞才开始说正事。
“十六年前,昭定上将军从达依草原平乱回来,却在途中被亲信暗害,震惊朝野,但真相并非如此。”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坦诚地告知自己与桂堂东的纠葛,“我的父亲是上将军的麾下,他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临去前要我查出真凶。”
“桂堂东就是那个真凶?”钟信芳冰凉的手握住茶盏,以图一丝温暖。
那样畜生不如的人做出这样的事,他一点也不意外。
然而朱辞凝眉,道:“当年,他突然自请迎上将军回国,的确很可疑,并且他在朝政上素来与上将军不对付,这个可能性就更大了,但是没有证据,我就不能盖棺定论。”
桂堂东身为东台令,嚣张跋扈,群臣厌之,但是谋害一事,事关重大,不能随意断定。
钟信芳抬眼,看向她,“所以,你希望我从他的口中探听消息。”
他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那天我在小门外停驻了片刻,听到些许你们的谈话。”朱辞说着,双眉凝得更深了,“你们的关系似乎不错,可是……”
她语未尽而意已全,钟信芳扣紧茶盏上的十指,嗓音艰涩:“我……与他,你……不必疑惑,他给我娘下了毒,以此为要挟,要我……替他做事。”
他痛苦地闭上眼。
朱辞脸色冰凉,透出怒意,她只犹豫一瞬,便慎重地道:“我可以给她解毒!”
钟信芳闭着的眼睫毛狠狠一颤,他多想立刻请求她帮忙,多想马上逃离那样的生活,但他最终把喉咙里的话压下,低眼看着双手,“等……探出上将军的消息吧,现在动手,容易打草惊蛇。”
桂堂东不是莽夫,如果自己先让朱辞帮娘解了毒,很有可能会被他发现,他死不要紧,可是他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的娘,不能有这个风险。
“你考虑得很周全。”朱辞听他这么说,表示赞同,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只是,我以什么名目探听消息?”他问。
这事朱辞已经替他想好了,她搁下茶盅,笑了下,“东二街有个茶馆你可知道?”
钟信芳略有耳闻,他回视朱辞,朱辞接着道:“茶馆里的说书人会讲到这些,你可以以此为铺垫,等你获取了桂堂东的信任,就可以套到消息了。”
钟信芳微一点头,眸中若有所思。
这趟走得不冤,钟信芳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她也承诺了对他亲人的帮助,各取所需。
走的时候,雨丝比来时更密了,雨雾濛濛。
钟信芳和朱辞并肩走出天香楼,油纸伞下,各怀心事。
道上驶来一辆华盖马车,车轮子旋转着在门口停下,朱辞忽然止步。
披着蓑衣的车夫挽起车帘,一个玄色身影撑着伞探身而出,容色嫣然如月见花开,气胜天山雪、水中月,已经被钟信芳惊艳的众人再次化身泥塑木雕。
他下了车,转身向车厢里递出手,一只纤纤玉手搭上,紫竹伞下多了一个娇美的白衣姑娘。
朱辞收回视线,说道:“走吧。”两人便继续走着。
到了巷子口,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留下一句“有事先走”,就冒着雨跑了。
钟信芳拿着她突然塞给自己的面具,看见上面绘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他把面具戴在脸上,朝里走去。
无论如何,明疏是为她而受伤的,她得去看两眼,之后就桥归桥,路归路。
朱辞在雨中跑着,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
平阳侯府内,明疏瞪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平阳侯的絮絮叨叨。
“你胆子大了,学了点破功夫,就敢去招惹人家!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你的身体你不清楚吗?你姑姑为了你耗费了多少心血?你就这么瞎来!”
“也不想想你那个朋友,她都被打得患病在床,你还逞能!”
平阳侯恨铁不成钢地和他对瞪,誓要用自己的唾沫在明疏脑子里印下深刻的教训。
明疏听多了他的唠叨,压根没往心里去。
他趁着老爷子说累了喝茶的间隙,问道:“祖父,今天可有人来看望我?”
平阳侯撇撇茶盖,瞟了他一眼,“有啊!”故弄玄虚地笑了笑。
明疏眼睛立时一亮,然后亮不过片刻就灭了,“日中,秦公子要来。”
平阳侯留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发出疑问:“这么不高兴,你想要谁来看你?”
明疏灰心道:“没谁啊!随便问问。”
他这话说得太假了,平阳侯便要追着他问,平安却在外面通传秦白雨来了。
平阳侯只得放弃追问,出去会客。
没人注意到,房间的一扇后窗悄悄开了一条缝,又悄悄地被合上。
侯府的一个下人摸着脑袋,疑惑地道:“秦公子身后的那个小随从怎么突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