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伯涛坐着马车回到府里，心里的那口气还是没有下去，眼见得一张乌木长案横在身前，便抬掌拍了上去。

坚实的桌案瞬间瓦解成残肢，轰然塌落地面，算是解了一点怒气。

“一个贱种也敢跟我提条件，要挟我！”他撩起衣袍，大刀金马地坐下，“要不是——”

正待吐出的话语遽然哽在喉间，一刹那颓落了脸色，双肩也塌陷了下去。

房内寂然无声，空旷得仿佛不曾有个英姿飒爽的女儿家来过，空旷得仿佛不曾流淌过她亲手酿出的酒香。

半晌，一声落寞的低唤：“青儿……”

白衣若雪的夏枝宛迈步而入，看到年过半白的男人颓然坐在椅上，不禁失了色，“爹！”

在她的印象里，夏伯涛从来都是无坚不摧的，他有胆识，有谋略，把这个家经营得很好，他就像是一面永远竖立着的盾。

而这面盾现在竟然摇摇欲坠！

她快步扑到夏伯涛的身侧，忧心地望着他的脸，“爹，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夏伯涛只仰面靠着椅背，闭着眼，声音疲惫，“没事，爹只是累了。”

如同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夏枝宛也了解他，她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只眼睛转了下，联想到他此去的地点，她就有所头绪，“爹，是不是三姐跟你说了什么？”

她爹不涉政事，圣人又日理万机，不大会找他，那么宫里就只有皇后和祁嵘会找他。

夏伯涛闭着眼，没有回答。

“爹！”夏枝宛恼怒地喊他，却仍不见他回应，便欲冲出门，“你不说，我就进宫当面问她！”

“回来！”夏伯涛被她逼得开了口。

夏枝宛折身看着他，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要我替三殿下寻个好官职，爹想的也不是这件事，只是觉得一晃，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心头难免有些惆怅。”夏伯涛睁开眼，沧桑之色顿显。

夏枝宛看得真切，不由蹲下身，像儿时一样撒娇道：“爹别愁，你不老，一点也不老！”她偏着头，身体左右摇摆。

见小女儿安慰自己，夏伯涛心头生出暖意，“宛宛，等你出嫁了，爹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那爹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夏枝宛笑着说。

听到这话，夏伯涛正了神色，“是殿下的意思？”

“是啊！他说下月就跟圣人请旨赐婚。”

夏枝宛的笑容甜蜜，夏伯涛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推延道：“下月太急了，爹还想再留你俩月。”

好消息来得实在不凑巧，夏知茹才威胁过他，若是应了，把她逼急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带累夏家的事。

夏伯涛刚露过愁怀，夏枝宛对他说的话毫不怀疑，反而认真地应道：“我会跟他说的，爹，你放心，我会多陪你的。”

夏伯涛躲开小女儿关切的眼神，重新闭上眼。

平阳侯府外，有人风尘仆仆地归来。

女子手拉着缰绳，姣好的面庞上，一粒嫣红的小痣生在右边嘴角，本是有些勾人的，但她眼瞳沉静，倒显得人如空谷幽兰。

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人见她停在这儿，也不说找谁，便都齐齐盯着她。

“愣着干嘛，把马牵走。”女子皱了皱眉，指挥道，空谷幽兰的气质立刻土崩瓦解。

听这口气，像是府里的主子，两个仆人迅速对视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见过，便转回视线。

“这位姑娘好大的口气，请问可曾递过拜帖？”一个仆人问道。

“什么拜帖？我怎么会写那种东西。”女子的一双眉毛皱得更深了。

“那姑娘就请回吧，侯府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另一个仆人敷衍地挥手，挥到半路却忽然定格住了，他低头一看，面如土色，“你！你……”

一枚细长的金针嵌入胳膊上方的墙壁，连带着他的袖子一起。

女子抱起胳膊，不耐烦地斥道：“我回自己的家，还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唧唧歪歪的，真烦！”

另一个仆人看到情况不对，早就跑进府，去请平阳侯去了。

站在水池边上喂鱼的平阳侯听了仆人的描述，高兴地抛下心爱的锦鲤，兴冲冲地往门口去。

而被钉在门口的仆人看着女子走到他面前，吓得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求饶：“姑、姑奶奶，饶……饶命！”

她没有理会，抬手向他伸去，仆人猛地闭紧眼睛。

“哎呀！怎么提早两天就到了，爹还什么都没准备呢！”平阳侯笑得跟朵盛开的花儿似的，出现在门口，又见仆人害怕的模样，解释道，“这是小姐，不要怕，她只是吓吓你们。”

什么？小姐？侯府小姐至少也得三十了吧，可她看上去最多二十！两个仆人惊讶地咂舌。

明含拔下金针，别入袖间，下巴朝着立在阶下的白马抬了抬，“快把小小姐带进去，它都累了好几天了，要喂最好的草料。”

再次被震惊的仆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小、小小姐？！

看到他们的表情，平阳侯低咳一声，“还不快去！”

“是！”揣着一肚子不可置信，其中一个跑去牵马。

平阳侯带着女儿往里走，脸上乐呵呵，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明含啊，那匹马的名字还没改呢！这马的名字怎么能和人挂钩？要不改个‘白雪’之类的，更好听啊！”

明含摇摇头，有理有据地反驳：“小小姐算是我的女儿，和人挂钩没问题啊，‘白雪’太庸俗了，还是我取的好听，明疏也这么觉得的。”

“好……好吧。”平阳侯悻悻地闭上嘴，心里却是想着孙子被带歪了。

明含的医术精湛，名气在江湖上所传甚广，为避烦扰，她常年呆在蝴蝶泉，只每年六七月会出去寻找药材，顺便做点义诊。

这回也是情况紧急，他才叫她回来。

两人从假山横穿至常青居，迎面碰上了孟秋水和柳儿一对主仆。

平阳侯笑眯眯地给她们彼此做了介绍，“这是秋水，咱们族里的远房亲戚，现在住在我们府里，这是我女儿，明含，长年住在外地，这回是难得回来。”

孟秋水见明含雪肤玉貌，一点也不像是当娘的年纪，心里吃惊，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只含笑地微蹲，“姑姑好。”

明含扫了她一眼，说道：“是个标致人。”便进去看明疏了。

“她就这性子，你不要介怀。”平阳侯为女儿冷淡的态度解释道。

孟秋水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接着说道：“祖父快进去吧，不用担心我。”

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姑娘！平阳侯心里赞赏道，跟着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