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月疏影,昏暗的巷道上走来三个人影,两短中长,略显滑稽。
中间的高个步伐不快不慢,像是习惯了上位者的安适和大权在握,腰间的白玉随着他的走动而轻摆,与之齐腰的是两旁的侏儒。
三人向里走去,桂堂东日前揣测对了圣人的意向,给自己的人安了桩好差事,把西台那几个世家子的脸面踩在脚底,颇为得意。
阿蒙撅着嘴,不大高兴的样子,眼睛瞅着地面,快走至小院时,蓦地停步,扭头看向一处夹缝,“主人,有人!”
话音刚落,躲在暗处的田七顿感不好,立即跑向夹缝的另一头。
然而才转了方向,人就原地滞住,面孔朝下地倒落在地。
阿蒙跳到他身边,拔掉他后心上的三枚银针,然后抓住他的发髻一提,跟过来的阿利端详后说道:“主人,我没见过这个人。”
“杀了就是。”桂堂东随意道,阿蒙便拔出匕首,给原本就中了剧毒的人割喉补刀。
蒙昧的夜里散开血腥气,他往尸体的衣服上抹干净匕首,回到桂堂东身侧。
早年妄图刺杀桂堂东的人不知凡几,但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几乎没人敢再打他的主意。
他也就放下了此事,不过前阵子出现的三人引起了他的警惕心,今夜又多出了一个窥视者,这就不得不令人多加防备了。
桂堂东边走进院落,边转动心思。
待看到钟信芳站在案边,眸光难辨地盯着那副鬼脸面具,灵光忽然一现。
若说他的生活与此前相比,差别便是多了钟信芳这么一个人,并且上次的跟踪刺杀就发生于他刚掳了钟信芳的时候,这个时间未免太过凑巧。
桂堂东杵在珠帘外,从珠串的间隙一寸寸地打量他,眼底满是猜忌。
模糊的光晕将他披散的长发衬染得乌黑如墨,玉面艳骨之上,死气萦绕,还是桂堂东熟悉的那个被夺去锦绣、踏碎傲骨的钟信芳。
桂堂东心想是自己多疑了,他拨开珠帘,浮起笑容走去。
钟信芳抬起暗沉的眼,阴冷黑气乍现,却又一瞬不见。
桂堂东没有错眼,那丝压下的疑虑再度浮上,他不动声色地解了白玉,抽去腰带,开始脱衣。
“沉澈……”钟信芳忽然出声。
桂堂东被那两个字一惊,心中十分疑惑,钟信芳与沉澈毫无关系,为何突然提起他……
但他刚才一直看着钟信芳,他的神情如旧,语气平淡,且并未旁敲侧击,说得直接坦然。
桂堂东暂时放下猜疑,笑道:“死了十多年的人了,你怎么今日突然提起?”
钟信芳没有接话,目光重新落在鬼面上,他对这张面具的热衷委实不同寻常,桂堂东试探地问:“这张面具是哪里来的?你买的吗?”
钟信芳缄默不答,桂堂东勾子似的细眼拉长,扯了他上榻。
如果不是喜欢完美无瑕的东西,钟信芳早就死了不知几回了,等下一个更出色的猎物出现,他就叫阿利好好折磨他。
第二日,桂堂东穿好衣服,离开时把阿蒙留下了。
作为一个看多他人生死的权臣,他对自己的命爱惜得很,身边只要出现一点可疑的苗头,就势必将之格杀。
明疏昨夜未回的事把平阳侯急得半死,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天蒙蒙亮,他就站在会客厅门边,望眼欲穿地等着,没有等到明疏,倒是明含慢吞吞地过来,说道:“爹,明疏是十六岁,不是六岁。”
平阳侯看到她,就想起昨天的事,没好气地回道:“是啊,他才十六岁,你这个做姑姑的,就说那些伤他心的话!”
明含对于自家老爹偏爱最小辈的行为习以为常,毕竟在明疏还未出生之前,她是府里的老小,受尽宠爱。
“迟早要知道的,你不忍心说,我替你说了。”她坐到太师椅上,倒了一盏热茶。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看到孙子难过的模样,平阳侯的心就哎哟哎哟的疼,不过想想孙子认清事实不再做白日梦,也挺好的。
晨阳缓缓升起,被平阳侯叮嘱过的下仆左顾右盼,片刻后,一抹红色出现。
仆人的眼睛顿时一亮,忙跑进去通报:“侯爷!小姐!小少爷回来了!
清透的河池中,十数尾红白相间的锦鲤悠悠地游着水,池面微皱,倒映出一个坐于岸边的红色身影。
明疏魂不守舍地坐在白石上,双眼失神地看着虚空下方。
金色的阳光洒落,红衣上的金线折出亮眼的光,却未能滤去少年周身的低落意绪。
平阳侯和明含走到的时候,就看见他这副被人打击了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觑,没有去打扰他,背过身悄悄说话。
“你看他伤心成什么样了!”平阳侯指着人瞪了女儿一眼,转眼又心疼地瞅着明疏的背影,“我可怜的乖孙!”
“看来那位楚公子是个和我一样的老实人。”明含眼露欣赏。
她的关注点完全歪了,气得平阳侯翘起胡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谆谆说道:“你还不快去安慰亲侄儿,上阵杀敌是他从小的志向,现在梦飞了,就陷入了低潮,咱们做长辈的,要鼓励他走出低潮。”
说罢,示意明含学着自己,随即带头走到明疏身旁,乐呵呵地弯身道:“乖孙啊,咱们学不来武,还能学医嘛!都是救人,没有高低之分,说不准还能像你姑姑一样,名扬天下。”
明含寻了个矮石坐,接到平阳侯的眼神,也劝他:“明疏,根骨烂没什么。”平阳侯登时后悔叫她了,就听她又说,“你可以跟我学点棋手和惊鸿错影步,也能护人周详。”
平阳侯点点头,极是赞同。
对于他们的劝解,明疏低垂着眼眸,语气平缓又带着略微的飘忽:“我知道了,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就好了。”
他没有波动的情绪使平阳侯深感安慰,孙子长大了,会冷静地思考事情了,接着就带离明含,给明疏留下独自思索的空间。
官道上,一匹快马走江南道去往溪州,马上的负剑男子朗眉星目,挥鞭扬尘。
前两日,楚鸣潜于钟府,从下人的闲话中得知,钟府的这位夫人乃是钟老爷后娶的妻子,两人生有一个独子,名叫钟鹏飞。
而钟老爷的前一位夫人也生了一个儿子,但其命格不详,会祸及家人,故而母子二人住在乡下,钟府每年都会派人送去银两,以供其生活。
可是这些讯息不但没有解开他心中的疑问,反而还给扑朔迷离的钟府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概因那日钟鹏飞送李玉萍回来,钟府仆人皆称他为少爷,指明了他的身份,可出了府,他在外头的名字竟换了一个,唤作钟信芳。
此事着实奇怪,最重要的是有可能与自己的身世相关,所以他启程去往悬空寺,也许老住持会知道自己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