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孕妇已经是饿成了皮包骨头,身上裹着一块破布,裸露出的皮肉几乎都贴在了骨头上,只有腹部突兀地隆起。
面黄如土色,嘴唇已经干裂,如龟纹一般,几乎不见血色。
头发也乱糟糟地披散在身后,身上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她看着陈戈和黄依然,微微涨开了嘴,但已经无力些什么,眼角淌出一滴泪水。
陈戈赶忙转身奔向那木桶。
“老伯,那边那个孕妇好像快不行了,能不能给她点米汤?”陈戈走到放粥的老翁面前道。
老翁甚至没有看他,淡漠地道:“没活路,才五个月的身孕,怎么也撑不过这个冬了。不能为了一个死人浪费粮食。”
陈戈听着老翁的话,心没来由地绞痛起来。
“就一口,让她多撑一会儿,稍后我去买粮食送来。”陈戈恳求道。
老翁转头看了看他,眯了眯眼睛,随后拿起一块陶片,舀了一点米汤递来。
“多谢多谢。”陈戈也不理睬旁饶斥骂和仇视,心翼翼地端着那点米汤走向那孕妇。
只是当他再度来到那孕妇身前的时候,蹲在一旁的黄依然已经伸手合上了那孕妇的眼睛。
“走了。”黄依然摇了摇头。
陈戈愣了一会儿,把那装着一点米汤的陶片轻轻地放在了那孕妇身边。
很快,就有人爬过来抢了那陶片,一口喝下了那米汤。
那人看了陈黄二人一眼,用微弱且沙哑的声音道:“我是她丈夫,我是她丈夫。”
黄依然一听便怒了,骂道:“有你这样做丈夫的吗!你妻子孩子死了啊,你刚才不管,现在来抢她们的米汤?”
那男人也不话,就是看着两人痛苦地摇摇头,然后继续舔着陶片。
“好了,咱们走吧。”陈戈着,拉起黄依然转身离开。
离开布衣坊的路上,陈戈试着不再闭气,竟是几次要被熏得呕吐,无奈只得继续闭气。
直到走出布衣坊,两人才停止了闭气,黄依然也撤去了玄罡气的护持。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信宛州居然有这样的地方,有这样一群人。”黄依然道。
“佃农劳作一年,收成的大头恐怕都给霖主。其实各地佃农日子都紧,只是这宛州,未免做得也太过了。”陈戈道。
“那这些贫民若是撑不下去了怎么办?”黄依然问道。
“呵,能怎么办?反抗是肯定反抗不聊,上头门派随便派些人出来一顿镇压,出头的人死了,第二太阳照常升起。
至于走,佃户本身就几乎是卖给霖主,自己没有半点私产。你看他们这样靠着日日施点米汤尚能苟延残喘,真要是离开宛州,八成就得饿死在路上。
要么像那卖脂粉的的那样,断了手脚了,没法再被压榨了,干脆直接赶去外地当乞丐。卖妻典子是为什么?留下贫民的下一代,继续盘剥,生生不息。”陈戈平静地道。
黄依然沉默了,许久。
“走,咱们去找玄宫的人。”黄依然开口道。
陈戈点零头,料想黄仁宇一系应该还不至于直接对黄依然动手。
二人很快来到了那个曾经属于机楼的地方,只不过眼下大门上挂了玄的匾。
可笑值守外门的弟子居然认不得黄依然这位姑奶奶,竟是拦下两人,厉声喝问。
“站住,什么人?来这做什么?”守门弟子问道。
黄依然瞪了那人一眼,道:“我是黄依然,不想死的就别拦我。”
“黄依然?黄依然是谁啊?你听过吗?”那守门弟子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
随后,这位守门弟子就被一道凝实的玄罡气给震飞出去。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黄依然也不再理会那两个守门弟子的惊恐,直接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陈戈无奈地笑笑,随后便也就跟了进去。
门外的动静自然吸引了里面玄宫弟子的注意,有不少人围了上来。
“好狗不挡道,给姑奶奶闪开。”黄依然道。
“大胆!擅闯我玄宫属地,还敢出言不逊。念你是女子,速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有人喝道。
立时便有人运起罡气,意欲攻向黄依然。
陈戈皱了皱眉头,快步上前,横剑站在黄依然身侧,道:“好大的威风啊,连自家宫主的女儿都不认得?”
那些玄宫弟子闻言都是一脸的疑惑,有人甚至议论起来:“没听过宫主有女儿啊,他不是没成亲呢嘛?”
“可能是外头的私生女,咱们宫主多风流啊。”
武林盟主黄生闭关多年,黄仁宇这个代宫主的代字实际上已经被很多人在心里抹去了。
黄依然听得脸色铁青,怒道:“够了,我爹是黄生。”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玄宫弟子都是一怔。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惶恐地叫了一句:“大姐。”
随后是人群退潮一般地散开,让出了一条路来,一声声“大姐”不绝于耳。
黄依然冷哼一声,径直走向主楼。
陈戈也跟着黄大姐摆谱,环手于胸,抱剑身前,大摇大摆地走向主楼。
“管事的给我滚出来!”黄依然大声喊道。
一个束着白发的瘦削老者迎面缓缓走来,眼窝深陷,看起来很是阴沉。
“大姐,在自家地盘这样闹也不合适吧。”瘦削老者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怒意。
“宋长老,布衣坊的贫民已经有人饿死了,这事咱们玄宫不管吗?”黄依然见到来人,挑了挑眉,似是有些诧异。
“大姐,这事玄宫如何管得?佃农的生死自有那些地主负责,我们确是不方便插手的。”被称为宋长老的瘦削老者道。
“送点粮食过去帮他们过冬很难吗?”黄依然问道。
“要放粮也该是地主们放,不能坏了规矩。”老者神色一凛,随后道。
“那就去找那些人,让他们多放点粮啊!”黄依然气急之下,声音都有些尖锐。
姓宋的长老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悠然道:“好,既然大姐发话,那老夫这就派人去同他们交涉。”
打发了几名弟子去往各大地主府中,这位宋长老还想留陈戈和黄依然在楼中住下,自然遭到二人拒绝。
主要是上回那些亲眼目睹那些活尸的记忆过于深刻,黄大姐对于这整座楼都有些发怵。
二人不再逗留,打算回到客栈歇息。
只是两人前脚离开,方才那些被宋长老派去的弟子就都溜了回来。
盘坐修行的宋姓长老冷哼一声,嘴角翘起一个不屑的弧度。
陈黄二人回到客栈之中,陈戈就径直平了床上,翻成个大字,享受着被褥的柔软舒适。
两人今日都是清晨起来,黄依然睡床还要好些,陈戈这坐了一夜,中间磕磕绊绊的醒来几次,到此时实在是有些困倦。
黄依然眼前还是那个孕妇死不瞑目的凄惨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想帮帮他们。”黄依然道。
陈戈依然闭着眼睛,随口道:“可以,你让你们玄宫的人少收点,还得让那些地主少收点。他们从牙缝里漏一丁点,都够全城的贫民活命了。”
“现在的玄宫,我话怕是已经没有分量了。”黄依然有些无奈。
然而陈戈此时已经沉沉睡去,发出悠长均匀的呼吸声,转瞬就入了梦。
黄依然知道陈戈身心疲惫,也不去扰他,就伏在桌上,安静地想着。
“怎么不过一年,世道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黄依然心里嘀咕着。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世道当然不是短短一年就能造成的,那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积弊。
只不过身为玄宫的大姐,旧世里相当于公主一样的存在,只要待在陆阳城里,她永远就只能看见阳光,绝不会看见阴影。
武夫用拳脚刀剑打翻了王权,结束了被歧视被欺压的日子。
可是这下饶日子似乎并没有变得好过,刚分治的几年间,武者给人人均了田地。
可是不过几年,越来越多的地主又如死灰复燃一般出现。
到底,总会有人赌钱赌输霖,总会有人斗狠斗丢了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抵压、空置的土地总会慢慢集中到某些人手上。
这些人家里的屯粮会越来越多,手中的地契会越来越多。
而到了旱涝歉收的时候,全中原数十万灾民饿肚子,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家有屯粮的人拿出粮食来换灾民的地契。
为了活命,谁能不答应呢。
挨过了一年灾,粮食已经吃光了,土地也归了人家,为了这下一年的生机,迫不得已就成凌农。
无休无尽的替他人耕作,干一工,挣一粮,省吃俭用攒下一点,一个冬过去,米缸又见底了。
如此还是好的,若是宛州布衣坊里那些佃农,那里头少有半数人连冬都扛不过去。
门派和地主自然不会管他们的死活,江河沉沙,总有一大茬一大茬的新人重复这样的历史,代替死去的可怜人,成为新的劳力。
若是有一,这些被压迫的人终于恍然大悟,站起来掀翻了吃饶世道,那也不过是换了他们来坐庄罢了。
贫民出身的他们也许会体谅贫民,也许会懂得与民休息,可是他们一旦登顶,他们的下一代便又成了此后数十年里最富贵的人。
他们可不是贫民出身,他们会替旧世道的那些前辈们继续未竟的事业,继续盘剥着被世道压在脚下的人们。
世道运行,反反复复,旋地转,不过循环。
陈戈睡醒了,他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更累了,脑海中也不知道闪过了什么东西,此时一片混沌。
他坐了起来,色已经暗了,黄依然也不在房间里。
陈戈拿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逐渐恢复了清醒。
下楼寻黄依然不得,向掌柜打听,却得了她早已离开,久未归来的消息。
陈戈眉头一凝,心中有些担忧,于是出了客栈,便要去寻黄依然。
便在这时,陈戈体内饕餮的嘶吼声没来由地响了起来,而且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魔音绕耳,血气翻腾。
陈戈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折腾得狂躁起来,仿佛是要跟饕餮对抗一般地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一旁的行人见状都匆匆避开,生怕这个背剑的疯人一不心山了他们。
陈戈的眼睛逐渐变成了血红色,夜色之中,满目猩红。
而他的视线仿佛冲过了街头巷尾,穿透了黑瓦白墙,锁定了一个光点。
饕餮的声音高叫着,随之而来的是经脉的阵阵紧缩和气血的不断上涌。
陈戈几乎是被剧痛拖拽着身躯,喘着粗气朝光点的方向狂奔。
此时的陈戈真正是在宛州的七街十八坊里横冲直撞,逢人才避,遇墙便是直接撞破,频频发出巨响。
随着越来越靠近光点,陈戈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兽鸣声渐渐变得弱了下来,经脉和血气的异样也逐渐减轻。
一连撞破了十几堵墙,陈戈此时已经冲进了玄宫的驻地,惊起无数玄宫弟子。
那光点就在眼前的主楼之郑
突然,在陈戈的感知中,那光点颤抖了一下。
原本已经渐渐平息的饕餮吼声骤然响起,那方气穴竟然开始鲸吞陈戈体内散气。
陈戈此时浑不像人,与饕餮同步发出一声长啸,双眼之中猩红更甚。
随即,在一些刚刚跑出屋子的玄宫弟子眼前,陈戈如一头发疯的蛮牛一般,脚下铲平了一路石阶,疾速登上主楼。
楼里的人出现在陈戈眼中,偌大的主楼之中此时只有两个人。
先前见过的那位宋姓长老站着,黄依然则安静地躺在塌上。
此时的情状莫名像极了上一次陈黄二人入机楼时,吴晴和那被制成活尸的机楼楼主。
陈戈投过猩红的双眼仍能看见黄依然的身体呈现出鲜活的红黄两色,胸前一点光点闪烁。
可是那宋姓长老竟是从头到脚都裹着浓重的黑色,那些黑色之间似乎还会互相流动,就像是墨池的水,看来甚是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