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将昏迷不醒的长生夹在腋下，他用法术封闭了自己和长生的五感。

只是当他再调动灵力时，毒雾已在不经意间侵入了神识。

西山笑着消失在他面前，与此同时，面前一双双猩红且充斥何意的眼睛逐渐清晰，隐忍压抑千年的荼毒似乎要在一朝爆发开来。星夜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年，一丝微不可闻的低吟成了漫天肃杀下最后一抹温柔。

“稍等”他将长生的脸背了过去，又以灵力护他不伤分毫。

星夜剑自其手中而出，剑锋上闪烁的虹光成为昏靡的地下琼楼里唯一的光源。

仗剑之人傲立其间，他的身子比以往稍显轻薄，但强大的戾气与杀机却足以令众神胆寒。

百余声饱含仇恨的低吼伴随飓风呼啸而来……

魔族大多本是神族出身，因修炼的方式与神族背道而驰，久而久之在形态和外貌上便产生了诧异。正统的魔族血脉承继于魔君寒池——无论男女，皆皮肤苍白且身材高挑，样貌阴柔妖异，绝美无双。但自千年前部分魔族降服天空台后，经过与不同种族的繁衍生息，他们中的很多人已被同化，或丧失传统，或改变习性……俱非当年之形貌。

而眼前的这些魔族后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惜此刻毒雾入体，灵力低微，对方又虎视眈眈，他什么都做帮不了……

星夜沉声道，“尔等本为魔族后裔，陛下慈悲悯人，未以尔等之血脉而迁怒你们，如今你等若悬崖止步，我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时长生若意识清醒，他听到这话非得气得七窍生烟不可。

星夜这孤拐又讨厌的性格果真是既不分人也不分场合，果不其然——他的话彻底惹怒了本就敏感多疑又玻璃心的魔族后裔

为首的魔族后裔率先举起手中长剑，在他之后的众人依次举起手中利刃。

寒光凛冽之际，星夜身边猛地刮过一阵风，他侧头向身旁看去，眼神不由得微晃。

“你怎么……？”

长生举着大白兔气势汹汹站在星夜身边，“就是这帮王八羔子是吧？”

他恨恨的想向前冲，却被星夜死死拽住。

“发什么疯，他们足有上百人。”

“他们刚害我吃了一嘴的土。”长生朝地上“呸呸”吐了两口。

星夜这才想到——他似乎是以大头朝下的方式将长生放在地上。

在此等危机紧要的关头，他抽出片刻时间尴尬了一番。

“他们就是魔族后裔？”长生警惕的靠在星夜身后，“一个个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原来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

长生的声音刻意被提高了许多，在场除了他们的其他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魔族众人愤然而起，若方才他们还保留三分清醒，此刻所有人都被长生的羞辱惹怒，百名魔族后裔皆以十成灵力灌注其法器上，灵力化为黑鳞大蟒，狭长的蛇目猩红如血，口中森然吞吐着日月。

长生望着眼前几乎吞噬日月的蛇蟒，又看向身旁的星夜。

“星夜，我有点后悔刚才出口成脏。”

星夜默默点头赞同，他在心里说“我也是……”

“我们逃出去的几率有多大？”

“六成”

长生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有风险，但成功的可能还是很大。”

“我说的是我”

“可我问的是我们！”

长生此刻的心情像开怀大笑时吞下了只嗡嗡乱叫的绿头蝇。

“三成”

星夜难用最令人心安的声音对着他说话，却说的是最让人透心凉的话。

长生其实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一个灵力大打折扣的神秘上师外加个吸了毒雾晕头转向的鸡肋仙童的组合，面对的则是一百个怒不可遏且不计生死魔族后裔。

两相交战结果高下立判，但若前提没他这个拖油瓶的话……

说不定星夜还有机会……

不知道为何，长生竟在万分危急中生出了不切实际的期待，有些好奇了许久的事略过大脑这个好东西，笔直前行到了嘴边。

尽管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但鬼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问星夜接下来的问题？

“星夜，当初在天河下亲我的混蛋是你没错吧？”

星夜心头一紧，他下意识去摸藏在衣袂的晶石——果然少了一颗。

“还有很久很久以前，我救过的那个人也是你，对不对？”

星夜深吸了口气，“现在不适合说这个！”

巨蟒停在了他们头顶，它俯视着身下两个微不足道的生物，如同贪婪的打量着今夜足以饱腹的猎物一般。

“星夜，我可能要对你说句可怕的话……一句你咋一听会吓死但仔细想来却知其无稽的话。”长生像是打好了某个主意般，他露出以往惯用的狡黠且笃定的半弧笑意。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大白兔对准蛇目的方向，口中的呢喃仿佛幻觉中才会出现的声音，“星夜，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啊？”

星夜剑身的虹光一瞬暗淡，长生趁着星夜失神的刹那直冲其上，大白兔稳准狠的刺穿蛇妖的一只眼睛。

蟒蛇发出如山崩的嘶吼声，淋漓的鲜血撒了他一身。巨大的蛇首撞得他生生呕出一口鲜血——他向地面坠去。

星夜接住轻飘飘的少年，少年露出个得意又勉强的笑，“以我的力量只能刺瞎他一只眼睛，接下来要交给你了……”

说罢，长生软软的晕倒在他怀中。

极怒之下的蛇口朝着星夜和长生撕咬而去，尖利的牙齿席卷腥风而来。

星夜抱紧怀中的满身蛇血静静沉睡的长生，耀目的金光从其双瞳中迸发，他身后竟生出一片淡红色的佛陀花叶。与此同时，长生的身后也浮现出半朵白底金纹的莲花。

他本就是天帝玉纶真身的一瓣花叶，从他拥有独立的意识后，有关玉纶的部分记忆也深深存储在他的天元深处。

曾几何时，六界霸主的天帝还是黄泉河畔——夜神膝下的无知幼童。

在封存久远的记忆中：少女曾握住孩童的一根手指，她取下各自指心的一滴血抵在孩童额间。

“玉纶，握紧我的手”

“师傅？”彼时孩童尚自懵懂，他的脸颊通红握住夜神夜离的手。

一朵白色金纹的佛陀花和一朵红色佛陀的虚影同时出现在二人身后。

“跟着我重复”夜离轻声对玉纶说道。

“天地无极”

“玄阴引动”

“出”

夜离凝声的瞬间，巨大的光芒从二人手中迸发，光照亮了整个黄泉宫，乃至整条冥河。

据其他宫人所讲述的那样——那道光顺着黄泉一直射向碧落，引得碧落城的日神为之侧目。而那一夜，被光芒所照射的两岸佛陀，一夜之间全部都盛开了……

幼年的玉纶没想到这力量会如此强大，他呆呆的看着神君大人。

夜离温柔的手蹭了蹭玉纶额头间的血滴，“玉纶，记住我交给你的咒语，也要记得，你我的力量组合在一起有多强大！”

记忆瞬间消散——星夜将长生嘴角残留的血迹抹在了其额间。

他握紧长生的手，按照记忆中的咒文低声的吟唱：

“天地无极，玄阴引动，出”

耀目的光芒从两人紧握的手中迸发而出，整个天际恍如白昼，蛇妖和百名魔族的身体在极光中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光芒落下，星夜怀抱着长生半跪在地上。

星夜剑支撑着他早已近乎透支的身体，他目光毫无停留的落回怀中的长生身上。

从天而降的雨水冲洗掉少年身上的所有血迹，眼前的云雾和琼楼消失不见。

“你果然是受伤了，竟然也幻境都没看出来！”

西山调笑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西山”

此时出现的西山看起来要比方才更加妖异，他款步走向星夜，徐声道，“夜神分身和天帝的一叶真身……”西山饶有兴趣道，“本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可如今到了你们二人这儿，只怕是要峰回路转了啊！”

“你说什么？”星夜一手撑着长生，另一只手举剑对着西山。

“怎么不谢谢我？”西山不觉浅笑，落在寻常人眼中魅惑无双的笑意此时格外讽刺，“是我答应他的请求治好了你，也是我将你拿走的记忆还给了他，更是我偷偷篡改并恢复了他本忘记的一切……”

西山双手合十，“这孩子不知不觉喜欢上你了，可他自己不知道！而你也在悄无声息间对他有了感情，只是你不愿承认！”

“你是心魔？”

西山用手指了指星夜，颇有些痛心道，“阔别千年，你现在才想起我。本是同根生，你这样我很伤心哦！”

幻境消散，他们仅仅是在西山洞府某处荒废许久的宅院里。

“你对这孩子真的很不一般啊！”

卸去西山伪装的大神仙站在星夜的对面，乍看去两人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在于——星夜全身黑色，而大神仙却周身月白色。

大神仙施施然的走到长生身旁，修长且苍白的手指在少年的脸上轻轻弹了一下。霎时寒光闪烁，他的手被星夜一剑齐臂斩断。

“要不要这么暴力啊！”大神仙悻悻的捡起自己断掉的手臂，断臂覆上伤口随即复原如初，它上下活动了下手腕。

“我说，你和玉纶那老东西把我关了这么多年，应该从没想到我自己也能逃出来吧？或者说，你们根本没在意过我的存在和感受？”

“你的封印……”

“长生解开的”大神仙耸了耸肩。

星夜冷冷的扫视它，“从他身边滚开”

“滚？”大神仙颇为舒爽的笑了笑，他说着竟躺平在地面上，手臂和四肢像鱼一般来回摆动，“放心，我马上就会如你所愿！”

星夜将长生轻轻放好，“就算解开封印，你也根本无法离开天空台一步，除非……”

“除非主人的心魔解开”大神仙看着星夜和长生，“你是玉纶的分身，虽然被赋予了独立意识，但你的所为同他本身并没有区别……”

星夜的脸色垮了下来，他肃然的看着身边的长生。

“玉纶因对夜神的执念才生出了心魔——就是我，而长生是夜神的分身……你说，会发生什么才能让我能获得自由？”

大神仙一根手指指着长生，另一根指了指星夜，两根手指指心贴在一起。他对着手指轻轻一吻，瞬间——无数粉红色的气泡漫天飞舞。

星夜默立久久无言，大神仙继续道，“作为对长生善良的回报，不如我给你和天帝那小老儿提个醒——作为六界至尊的心魔，在我来无影去无踪的畅游天空台式时意外得知了魔族的某些小伎俩，试着从那些魔族后裔身上找线索吧，先把话说清楚——后面怎样可不关老子的事了哦！”

“你解脱之后会去哪里？”星夜问。

“解脱之后”大神仙怅然，“解脱就意味着消失”。

他定睛看着星夜，随即又看向长生，“存在于世间之物总有其存在的理由，当理由消失时，此物的结局也只有一个。”他语气一转，“星夜对不起……无尽的时间和封印对我来说都是折磨，我从来都不理解玉纶会对夜神有那么深的执念，自然也不明白玉纶为什么执意要封印我，但看到你和长生的时候，我好像终于能理解了一二……”

星夜闪身扼住大神仙得脖颈，“别再说了”

大神仙的身形从他手中化为虚无，又重新凝聚在半空中。

“遗憾我只能说声抱歉，我的解脱却将你们拖入更深的旋涡中。”他无奈的看着满脸怒意的星夜，“但索性我自由了不是吗？与其我们三人一同遭罪，不如你们继续，我退出！”

大神仙露出和星夜截然相反的神情，“真不理解你为什么穿成这样，还有面具也是，黝黑黝黑的。说着他伸手一挥，星夜身上的衣服也成了和他一般的月白色束身武服，长发于脑后以玉带冠束成垂于肩侧，连嘴唇都格外粉红，映衬着肌肤芙白胜雪。

“这样就好看多了不是吗？”大神仙看星夜怒不可遏的换回原本的黑色长衣，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吗？长生很喜欢月白色。”

“找死”星夜手中幻化出星夜剑，剑身萦绕月光，剑锋闪烁星华，他放下长生，飞身刺向大神仙。

刹那间，大神仙的身影开始消散，他的身体逐渐化为泡沫，星夜的剑刺了个空。

“好好照顾长生，替我跟他说声抱歉。若不是我骗他受伤，他也不会来到这西山洞府。还有——我知道玉纶想让他死，毕竟他的死能阻止日神归位，也能阻止夜神破碎虚空……而你对这孩子的感情早就动摇了你对玉纶命令的坚定不移，但在你想办法阻止玉纶前不妨仔细想想，夜神为何冒险让自己的分身出现在天宫？我们都知道，生死界的夜神大人，是这六界古往今来最聪明，也是最会算计的人啊！”

大神仙的身体消失不见，却留给星夜最后一句话，“一切开始就注定好了，不要去改变，否则，你会用更大的代价去修正它，甚至是生命。告诉天帝那厮，老子越狱了，死生不复相见！”

玉纶的心魔，长生口口声声的大神仙——消失在了六界中，找到了他渴望已久的自由。

即使他用了最为自私的方式……

星夜落回到长生身边，他收起佩剑，勉强稳住有些紊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