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珍贵的。
我是华子兮,是徐国的一名琴师,不过如今徐国已经不存在了。
在那个飞雪彻寒之夜,我历经了人生最大的苦难,我没能带着公主姝月离开绛城,她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而她留下来,是为了我。
我的确是一个软弱的人,没能保护好要保护的意中人,没能履行对太子伯符的承诺,我很失败。现在,我一无所有了,卑微到了极点,连人生也不知如何继续。
离开绛城,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卫国的土地上,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林海雪原,我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只是觉得仿佛时间过了很久一般。
悲切的琴曲声音萦绕在我耳边,我被风雪冻得恍惚的时候,记起师父曾对我说过的故事。
师父说,他曾经游历东洲诸国,有时会遇上不好的年岁,一次他到达燕国,时值九冬腊月,雪封千里,师父很是窘迫,无处歇脚落宿,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他碰到了一群流民。
这些人真诚热情,将师父收留在城郊的破庙里,他们生火为师父取暖,将讨来的食物分享给师父,那是第一次,师父感受到了平凡百姓的温暖。
虽然他们生活也很艰苦,却乐意帮扶身处窘境的其他人。
那也是第一次,师父在极其糟糕的环境里,为身份下贱的流民演奏琴曲,他们听着师父弹琴,会听得入神,会随着乐曲一起摆动身体跳舞。
就是在那样的破庙里,一堆温暖的篝火,一群身世可怜的浪人,一名琴师,萍水相逢,却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风雪之夜。
师父说,即使是普通的百姓,他们也会听琴曲,也会有欢乐和悲伤,也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员。
这便是师父对我说的,众生皆平,听音无类。
我被深雪冻得失去了意识,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随即眼下一黑,便是怎么也爬不起身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仿佛看见了姝月,她的笑容就像绽放的白莲,她的脸上有一弯甜甜的月牙,她的笑容就像荡漾着希望的春日暖阳,那么美好,那么难忘。
“姝月……”是你吗?
当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的脑中浮现了许多徐国的场景。我带着姝月,在明媚的春日里去榆林的城郊平川上骑马,她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飞驰,我在她的后面追赶,欢声笑语响彻了青青的平川。
在寒冷的冬日,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待在宅邸内,我为她弹琴解乏,她会为我盛上温暖的热粥,就这样我们度过了许多年……
有的时候,梦境会美好的让你不想醒来,可是,哪个梦没有破灭的时候。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周围不再是荒芜的雪原,而是一间温暖的茅草屋。
“你终于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听得出来是一个女子。
“我……”我很想说话,可是喉咙很难受,随即我不住地咳嗽,脸被咳得通红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见我如此,便为我端了一碗水来,我喝下方平息咳嗽,感觉好了许多。
“阁下是一位琴师?”许久之后她便问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抚摸着我的桐木琴。
我再定眼瞧了瞧,檀木琴被放在一旁,还好没有弄丢。
“嗯”,我回答她,心下很感激她救了我,也还是有些疑惑她的身份。
她在火炉旁盛药,我这才看清楚了她的模样,她的脸上受过伤,所以留着有很深的疤痕,那些疤痕肆意的扩展在她脸上,似乎在展示着曾经的触目惊心。她的容貌的确在我看来有瑕疵,但她的行色与姿态之中,无不表现出来她曾经的修养。
她的手指很修长,从粗糙的麻布衣袖里伸出来,修长的手指在侧目观察之下有些枯瘦,就像一枝折断的松枝。
我看着她盛药,她的目光盯着药炉。与其说是药炉不如说是一个砂陶罐子,炉火未息,所以陶罐中的药草味道在绵延不绝的蔓延,直到整个屋子里也充斥着熬药的味道。
“难得的桐木琴,阁下莫不是华庭的弟子?”她突然问起我来。
随即,她将药碗递给我,我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尚可以自行料理吃药,听她这么问,我顿时一惊。
“你认识我的师父?”我接着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背过身去收拾炭火。她佝偻的身体显得很突兀,就像一个老妇一样。
待收拾好了炭火,她便瞧我的外衣有些破损,便要为我缝补,我十分感激又有些惭愧。
“真是叨扰了”
她将绣针在发间轻轻刮了刮,然后熟练地在炭火旁缝补我的外衣,“阁下从绛城来,是遭遇了什么吗?”
“我……”想起那天的事,我伤感不已,“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她不再问我话,继续安静地做她的事,静默且柔美。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只是在这间茅草屋的方寸间休养,屋子里的炭火一直燃烧,片刻没有停息,屋外的风雪呼啸,与屋内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屋内陈设简单,一方木桌,一张小床,半卷苇席帘子,隔着帘子外有一张小榻,这几日,我用了她的床,想必她便是寝在了那张小榻上。
隔着方桌不远处,便是炭火炉子,整日里边都在烧着火,火炉里的水时时传出滚沸的咕噜声音。
靠床的墙壁上挂了三幅画作,一幅美人荷锄采菊图,一幅美人立竹隐现图,一幅美人折梅盈香图。画作品质不凡,用色上乘,落笔有心,别有韵味,教人看来为之入迷。
往画作的落款之处看去,是浅浅的朱砂印痕,题着“白秋郎雅作”几个字,只这几个字,我便幡然顿悟过来,这是燕国画师白硕的画作,看着如此出神入化的勾线泼墨技法,想必是他的真迹。
这样安静的氛围,似乎这是我许久都没有体验过的安静与和谐。
我思来索去,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将桐木琴取了出来,我轻抚琴弦,熟悉的韵律随之拨响。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风雪催人,长路寡人。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此时我的心绪是混乱的,有伤感,有忧虑,即是对那件事的难以忘怀,也是对我如今处境的无奈。
深沉忧郁的声音蔓延在屋内,似乎这琴的空灵之声传彻了整个山谷。
“阁下弹得很是忧郁,就像绝望到了谷底,着实让人惋惜……”这个沙哑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角传来,是那个救下我的妇人。
她用粗陶敞口小碗端了一碗粥走来,我上前帮忙,却显得有些碍手碍脚。
待我做到桌旁,便闻到温热的粥飘着红枣的香味,我一下便觉得来了胃口,我便问她这是什么粥。
“红枣野葛粥,阁下有胃疾奴无滋补之物,此枣与野葛滋补利脾胃,阁下多食之”。
我听到十分感激她,心下也想起了姝月,我时常胃疾绞痛,她便为我温粥,从前我还觉得姝月做食不堪入口,如今想来竟都暴殄了。
“您可是会弹琴?”,在我喝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便问她,毕竟她能鉴赏我弹奏的曲子。
我看向她,她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琴,仿佛若有所思。她的脸上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温柔和谐之色,她那看不清的眼色之下,藏着许多过去的故事。
“您是一位了不起的琴师,比起您的师父,阁下的技艺有望青出于蓝”。
“师父他……我还差些……”我心下不自信,不过确是实话,我没那么容易就能超越师傅的成就。
“想当初,我还年幼时,与我家公子流落燕国蓟城郊外的破庙,当时风雪交加,流民相聚在一起却十分融洽,我与华庭前辈还有过一面之缘”。她继续说着。
我不禁大骇,原来,那妇人年幼之时陪着落难的本家公子出逃在外,两人也不过半大的少年,他们流落在蓟城郊外的破庙,恰逢当时露宿在破庙的师父,师父毕生秉承“众生皆平,听音无类”。
在破庙为流民演奏之时,师父便与这妇人结缘,师父便将一琴谱赠与了她。
“原来您与家师有如此渊源”,我心下一阵欣悦,便继续问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不才,奴唤作含霜”,她恭谨回礼说道。
听她一说,我心下胆颤,莫不是夏南与我说的那个含霜,红袖居的头牌艺伎,天下万非有这样的巧合?
“说到底,我曾在徐国为青楼女,就在徐国榆林城的红袖居,如今阁下知晓了我的身份,还望您不要嫌弃……”她说这话时,不卑不亢,似乎全然只是客套。
“不不不,前辈见外了,您收留我已是至善,我还如何能有此想法,不过,您说您是含霜,不知您可还识得夏南与冬荣?”
她听我这样一说,便沉默了一会,从她一闪而过的惊讶表情,我看得出,她很看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