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前世,莫叹雪从来不愁身上没有闲钱,可是现在,她事事受制于余家的二公子,方知这世间无限疾苦,其中一种便是无能为力。
但那是对于丁翠来说。
对于莫叹雪,她当然不相信宋庭秋当真会决绝至此,至少,他总不至于冷漠到驳了自己的面子吧,她只是不明白,富贵如宋家,为何还要对这区区药钱锱铢必较。
“若是宋公子,能把这账记在我这里,这个婴童,能不能救?”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一旁的丁翠用一种近乎乞求的渴望目光,看向她和宋庭秋,那灼热的目光烧起莫叹雪心尖一阵酸楚。
因为丁翠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位贵公子是个什么人物,也不会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更不会知道她穷途末路之中守候的最后一丝渴望——
在宋庭秋那里,只消一个朋友间的微微颔首。
在丁翠的心里,她以为这天底下行医之人多少都心存良善,所以她敢于铤而走险,从府中潜逃,再到医馆以道义相逼迫。
她自以为即便自己拿不出那高昂的药钱,这些人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婴童,横死在他们的眼前。
莫叹雪没有去戳破丁翠对人性残存的期待,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今日所求之人,乃是当今太医令之子,而这个太医令,向来不惮以对无辜婴童下手,即便那些婴童乃是天子后裔。
如果让她知道,这就是她所痴心妄念的,所谓心存良善的行医之人,她大抵在黄泉路上也不能走得安心。
“这个孩子,我可以治,也可以帮你送到你所说的那个人那里,但是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并且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你来过听风楼。”宋庭秋嘱咐丁翠的声音,带着几分让人无法抗拒的严厉,他并不想和刑部员外郎扯上什么关系。
丁翠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她说她会想个尽量妥帖的法子,让人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断气了,然后她再自杀,不过更大的可能是,等不到自杀,廷尉就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让丁翠这个名字轻轻消散,像从来未曾活过一般。
滥用私刑这种罪过,在右相惠敬成府上开了先例之后,早已经不是什么罪过了,更何况她得罪的人是郭绍。
丁翠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篮中的婴童,像是在告别她最后的希望,又像是在告别她那伏低做小而又安之若素的一生。
她说她们这种奴仆在肃都城里比比皆是,按照正常来讲,她们出身穷苦,小的时候会被卖到富贵人家服侍别人,然后长大了再作为陪嫁去服侍小姐的孩子,如果活得时间够久,便继续服侍小姐孩子的孩子……
对于她们这种人来说,平生最快乐的便是遇到一个良善温和的主子,主子会在逢年过节赏赐她们些许钱财,而她们这种人早早地没了亲人,不需要顾家,拿着赏钱给自己添置几件西市上的新衣便会格外欢喜。
她口中那个被活活打死的小姐,就是这么一个良善温和的主子。
下个月初五是丁翠的生辰,每一年的这一天里,小姐都会赏赐给她一件自己的首饰,那是西市的寻常摊贩上买不到的好东西,她以前觉着遇上这样的主子可真是三生有幸。
然而今年,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莫叹雪看着丁翠出门的背影,心里像堵着一团说不出也咽不下的忧愁,她想帮帮这个可怜人,却知道这一世的自己无能为力,她想让宋庭秋这等权贵帮帮这个人,却发现每个人身在其位,都有自己的不可强求。
这个人,他们救不得,也没有必要救。
丁翠根本没有想要再活下去,郭绍不会放过她,即便是救得了一时,也不过是在风声鹤唳中惶惶不可终日,那是无谓的困兽之斗,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你知道听风楼为何从不赊账么?”宋庭秋用手在她呆滞的眼前晃了晃。
莫叹雪摇摇头。
“在这样的世道下,死伤无数,我们是救不过来所有的人的,一旦听风楼开了这个先例,明天这里的门槛就会被踏破。你一路逃难到肃都,个中惨况你应该是知道的。”他的语气有些怅然。
但其实,莫叹雪并不知道,逃难只是她随口编造的身世。
但她知道肃都城的朔阳门外,有一处乱葬岗,那里堆放的是所有逃难来的难民的尸身白骨,他们在犯上作乱的地方官手下逃离,想要到天子脚下寻求天子庇佑,却不知道,把他们送上绝路的,恰恰就是天子的无情。
那可是一个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弃之不顾的君主,又怎么会在意这些蝼蚁的死活呢?
听风楼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肃穆和沉闷,宋庭秋见莫叹雪眉眼怅然,似愁云笼罩,宽慰道:“别多想了,请你去雁九楼吃酒如何?”
莫叹雪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在这份旁人的绝望里抽身出来,若是终日为了别人的痛苦而忧愁,那她的七生七世可就要活得太累了。
她跟着宋庭秋上了马车,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而繁华东市的不夜天,这才刚刚开始。
雁九楼的小二并没有认出自己就是曾经的那个小乞丐,满面春风地迎着自己走了进去,可是莫叹雪却忘不了昔日这人踹在自己脑门上那一脚,以至于现在看见他的脸,还觉得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
宋庭秋让小二把自己存在这里的那坛西风别拿出来,端到莫叹雪眼前,“这可是肃都城喝不到的好酒。”
“什么稀奇东西?”她打量着那酒坛,长得有几分特别,像是外族的器件儿。
宋庭秋倒了一碗酒递给她,以往他并不常在人前喝酒,但他今天的心里也有几分苦闷,想要用酒来让自己清醒,或者沉醉。
莫叹雪接过那碗酒,不假思索地就一股脑儿灌了下去,然而酒刚下肚,就为自己刚才的无知无畏后悔起来,那看着和寻常的酒没什么两样的东西,从喉咙滚下去,竟像有千百把刀子一路向下割开来般的,火燎火绕的烧起来的疼。
她被辣得张着嘴吐着舌头,向外喘着粗气,小脸也腾得就红了起来。
看到她这般狼狈的娇憨模样,宋庭秋忍俊不禁道:“小丫头胆子不小,这可是塞北那边最烈的酒,叫西风别。塞北不比肃都城,西北风起的时候,寒气真真是透过十层衣服往骨子里钻。那边的人们最喜欢喝这种酒来暖身子。”
在这样温温柔柔的春风夜里,请自己喝这种辣到流泪的西风别,莫叹雪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宋公子是哪里弄来的这塞北的酒?”
“一位好兄弟送来的。”
宋庭秋说的那个人叫晁岁,比他大上许多,是个外族人,也是个归降大凉的将军。
“他既然那么骁勇善战,又武力高强,为何还会不战而降?”莫叹雪听了宋庭秋一番浓墨重彩的描述后问道。
“为了一族的安危,放弃个人的荣辱,那是个真正能屈能伸的英雄。”宋庭秋喝了几碗酒,眼神开始飘忽起来。
但他说到晁岁的时候,那双眼睛却是闪着光的。
“你的这个大英雄,现在身在何处?”莫叹雪继续问道。
“塞北,在替这座声色犬马的肃都城,以血肉之躯,迎战所有的虎视眈眈。”
不知是这言辞滚烫,还是那烈酒灼人,总之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忽的颤抖了一下。
莫叹雪不知道两个人明明是来找乐子的,怎么这酒越吃,却好像越是苦闷,于是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而此刻相国府里的余二公子似乎也并不开心,外面月上中天,答应晚上便回来的两个人却迟迟没有音信,他并不会怀疑宋庭秋对自己的忠心,但是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缺少了什么一般。
这样冷清而沉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了,少了什么呢?
门外有丫鬟敲了敲门,“该吃药了,二少爷。”
“进来吧。”
以往都是莫叹雪这个时候过来送药,今天因为她没有回来,忽然换了个人,这声音让他有些微微出神。
他照例端起碗来,刚喝了一口,嘴里的味道让他感到有一丝和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
这不对劲儿,余忘尘将那药碗往案上沉沉一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