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来的这是什么药?”余忘尘冷声道。
多数时候,面对府里的下人,他讲话的声调一直非常沉稳平缓,不会有大开大合的激昂,即便是当他感觉到危险的时候。
然而在这样肃静的夜色下,空荡荡的房间里,那被重重搁置的药碗,和那一声低沉的质问已经足够骇人。
前来送药的小丫鬟立时吓得扑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道:“二少爷明察,这……这就是宋公子带过来的药,柳烟就是按照他的方子煎的,分毫不会差的……”
这个连声音都在颤抖的丫鬟叫做柳烟,她一直非常倾慕二公子,这一点就连莫叹雪都可以看得出来,虽然二人身份差距悬殊,但是她依然抱有一丝幻想,毕竟二公子的娘亲也是丫鬟出身。
但同时,她也很害怕这个二公子,或者说,府里的下人都很害怕这个病公子。
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病得太久,心情沉闷得太久,就很容易变得阴暗,因为他们常常看到二公子那张病色的面容上,那道阴冷的目光,似乎在怨天尤人道——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遭此命运的偏偏是我?
当然,这是他们臆想出来的说辞。
可是胆怯归胆怯,柳烟还是喜欢这个公子,她知道他本性是并没有那般冷漠的。
她刚到相国府上做事的时候,手脚还不够麻利,有一回正端着热茶,脚下绊了一下,眼看着下一秒那滚烫的茶,便要泼洒到自己那薄薄细细的皮肉之上,还是这个二公子眼疾手快,先是用左手拉了她一把,又是用右手挥着扇柄撞了一把那茶盏。
而后便是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柳烟惊得微微跳脚,但是再回过神来去看那二公子,依然还是他那副淡漠的神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也是从那以后,她的目光就再也没法从这个俊秀而沉静的公子身上移开了。
今日见那个叫莫叹雪的丫鬟出府去了,连忙揽了这煎药送药的活儿来,她对着那方子一分一厘都不敢有所偏差,她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府上最希望二公子平安康健的人。
所以她自然不懂现在眼前的人是在质疑什么。
不过好在二公子没有难为她,他让她可以先退下去了,柳烟不敢再多言语,连忙谢恩起身,畏缩着向门外走去,关门的时候回望了一眼,二公子并没有再喝那碗药。
余忘尘起身,在窗边焦急地徘徊了几步,那碗和平时不太一样的药,和迟迟未归的等待的人,都让他感到几分不安,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去找宋庭秋,但是思忖了片刻还是放弃了,天色过晚,这并不妥。
而与他的隐忧和焦灼截然不同的是,宋庭秋此刻却是在雁九楼里不尽潇洒,三五坛西风别下了肚,往事便皆可在那灼热的晕眩中化作过眼云烟。
宋庭秋有时甚至有点羡慕晁岁,可以在遥远的塞北天高任鸟飞,虽然危险却也自由。
而在这肃都城里,却常常是连人前的一句话都要万千琢磨,这里的危险是口蜜腹剑,是笑里藏刀。
喝得醉眼迷蒙的两人,在雁九楼里愈加明亮的灯盏和烛火下,这才恍惚意识到该是回去相国府的时候了,宋庭秋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旁的小厮连忙过来搀扶,他拒绝了那个小厮的好意,转而去拉扯比他自己更要烂醉如泥的莫叹雪。
莫叹雪此刻正趴在那一方矮桌上,她把头枕在自己随意向前舒展的手臂上,偏着通红的脸颊,嘴里一阵含糊不清的呢喃,明明灭灭的烛火在她的侧颜投下一片微微跳动的阴影。
宋庭秋面对眼前这软软得蜷缩成窄窄一条的姑娘,忽得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把她扶起来,搀出去。
他的双手在莫叹雪的身畔悬停了片刻,一旁的小厮看出了他的窘迫,上前道:“少爷,要不让我来吧。”
“不,不用,我自己来。”宋庭秋摆了摆手,他顿了顿,俯身凑了下去,一只手放在莫叹雪的背上,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双腿,旋即那弱弱小小的少女便被他一把横抱了起来。
正值少年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此近距离地和一个姑娘产生肢体接触,让他有些微微紧张,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此刻正在怦怦跳动。
尤其是刚刚抱她起身的那一瞬,她轻轻呵出的酒气柔柔地飘荡在耳边,温热的气流吹得他一阵酥麻,连带着心尖也跟着颤动起来。
宋庭秋抱着她向雁九楼门外走去,那西风别的酒劲不浅,他的步子现在还很是发虚,为了不致摔了怀里的人,他的每一步都刻意走得很缓很轻。
宋家的马车朝着相国府的方向而去,这条路并不算近,莫叹雪在车上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惊醒,她睁开眼睛,揉了揉自己微微翕动的太阳穴,轻轻晃了晃头,定了定神。
映入眼帘的是对面正襟危坐的少年,他闭着眼睛,坐得端正,在这样一方狭窄而又充盈着酒气的马车上,十分规矩,颇有一副君子的风范。
马车转过东市的街角,外面的气氛骤然黯淡下来。这是一条小路,不像适才那般灯火通明。
莫叹雪此刻还没有缓过酒劲儿来,觉得五脏六腑里似有翻江倒海之势,再加上这小路委实不够平整,马车在上面走得甚是颠簸,车身一晃起来,她便要用手捋着自己的胸口,顺带着使劲往下压一压。
毕竟她还没有那个胆量,敢把太医令府上的马车吐到一片狼藉。
她把马车上的帘子一撩,大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温柔的春夜是如此美妙,只要不去想下午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再次回到相国府这件事情。
沉醉之间,外面幽深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细闻之下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女子的啜泣声,莫叹雪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那声音应该是来自于,从这条小路再分叉下去的更窄的巷子里,那些地方即便是月光也很难照进去,夜幕降临之后,便成了这座都城里所有蝇营狗苟暗自发酵的地方。
待天亮之后,常常会有城里的巡卫从那种地方拖出来一两具尸体,然后再嫌恶地解决掉,并不会有人知道,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这些不足为道的角色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马车继续向前,暗夜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并未中断,莫叹雪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她使劲往外探着身子,想去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再往外探,可就整个人都掉下去了。”宋庭秋用言语嘲弄她。
可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底却还是紧紧抓着她衣服的一角,喝醉酒的人往往行事无度,他真害怕她会一个不稳直接翻出车外。
莫叹雪不听劝,继续扒望着,而随着马车的靠近,那浅浅啜泣声愈演愈烈,渐渐变成了挣扎的叫喊。
“大人,求您……啊……大人……不要……不要啊……”
女子尖利的嗓音挂着泪腔,和男子那浑厚的声音,交杂着划破暗巷的宁静。
这话听得莫叹雪本就微醺的面容,更惹红晕,这等月黑风高夜下,传来的这样梨花带雨的对白,她自然很快便知会了其中的意思。
她羞怯地一放帘子,避免让自己看起来不够端正。虽然她多少还是会好奇,那里的人究竟是谁,竟敢公然在寻常巷陌做出……那等香艳之事的。
宋庭秋也看出了她的窘态,刚要嘲讽两句,未及开口,便听得外面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杀人啦!杀人啦!杀……
是从刚刚那巷子里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