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拿着那张精致的花笺,看了半天。
如果说季鸿升半夜来访,是他意料之外,那么怜贵人自称是他已经身亡月余的六弟,就是匪夷所思了。
季鸿升要把吃空饷的事情给捅出来,他也不过是上个折子,保全自己罢了。
可怜贵人其实是虞凛……
借尸还魂?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他向来不信。此事若是真的,那就帮虞凛在后宫好好呆着;若是假的,那怜贵人背后的人,只能是皇上或太后。所以不管多离奇,自己也不能违逆天意。
铺开素白的宣纸,落笔是拘谨生涩的簪花小楷。
佛经里说有大千世界、六道轮回,人死之后并非完完全全的虚无。
如果怜贵人真的是六弟……虞况忍不住想,那么阿娘和五弟,是不是也能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呢?
没有一个母亲,原意活着看见孩子的灵堂。
可晋王妃已经见过三次了。
多年前七哥儿夭折,晋王妃浑浑噩噩了大半年。而今年她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其中次子及其妻女俱亡,王妃还能有条不紊地安排他们的身后事。
虞冲死在绥安的沙场,棠陵这边也就对着故人衣冠哭了一场;而虞准三口都死在棠陵,三口黑漆漆的棺材都放在堂上。
虞决甚至不敢进来磕头,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知道,是阿娘害了二哥一家。
晋王妃牵着孩子的手,带着他进来。阿决刚跨过门槛就低下了头,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跪在灵前叫了声“二哥!”,终于放声大哭。
深秋的寒风吹过,仿佛穿透了虞况单薄的身子,让他止不住咳嗽起来。江侧妃拍着大儿子瘦骨嶙峋的后背,又担忧着北方战场上小儿子的安危,轻叹了口气,胸中却依旧郁结。
不多久,晋王侧妃江氏病笃。
京兆,晋王麾下,全军缟素。
冀东军、朔北铁骑、襄国公的中原兵马,还有虞凛虞凇从江南带来的几支精锐小队,在城下集结。
刘本固艰难地爬上马背,随着将士们一道前往宣平门。
晋王曾对他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是文臣,是朝中清流之表率,为保安全,还是留在宣州好。
然而刘本固回道:“熟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臣去年无奈逃离京兆,如今大军即将光复国都,岂有在后方空等的道理?王爷曾说,日后要臣做肱骨,臣不能不晓战事,空谈误国。况且殿下千金之躯,能亲自披甲砍杀,我这个做臣子的难道连去前线都不敢吗?”
晋王最终让刘大人做了自己的监军,跟着他去宣平门。
朔北侯的监军是张复昭。
若说刘本固监察的是统帅以下的将士,张复昭这个监军,就是和朔北侯相互牵制了。
说来也怪,张大人并没有支持宁王继位,可上回传话、此次监军,宁王都用的他。也有投入宁王帐下的官员,从前品阶比张大人还高,不服气地问过宁王。
宁王只说:“张复昭为人诚实厚道。”
诚实?厚道?
绥安城里就有人扼腕叹息了,宁王殿下太厚道、太实诚,竟然信了张某人的鬼话。
张某人的骑术比刘大人好上不少,在去往和光门的路上,他在马背上坐得稳稳的,还能和同行的朔北侯聊天。
“侯爷可知殿下为何让下官监军?”
“王爷让你监军,自然是为了严明军纪,让全军上下听令行事。”程登直视前方,并不看张复昭。
“下官听说安化门和衍胜门那边,晋王爷没有安排监军。”
“安化门的国公爷,并非晋王麾下;而衍胜门由宁王殿下和晋王的五郎、六郎攻打,他们不需要监军。”
“有理有理。”张复昭笑道,“下官的这个问题,侯爷说清一半了。”
“一半?”程登转头对着张复昭。
“是啊,侯爷只回答了为什么要给你派监军,而没有回答为何监军是在下。”
“自然是王爷信得过张大人了。”
“哎呦。”张复昭叹道,“侯爷带着朔北千万将士投奔殿下,我哪里能比侯爷更得殿下的信任呢?”
“那张大人怎么认为?”
“因为下官与刘大人不合,而晋王殿下的监军,正是刘本固。”
程登不动声色:“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有。”张复昭笑道,“刘介安在宣平门,下官就不能叛宁投晋,也不会让侯爷叛逃。”
朔北侯的脸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
张复昭见好就收:“这不过是下官私底下的胡乱揣度,像侯爷这般忠肝义胆,怎么可能背弃殿下呢?”
程登冷笑道:“我朔北百万铁骑,忠于大燕。张大人日后还请不要乱加揣测。”
说罢,便策马把张复昭甩在了后面。
京兆城外集结的大军有数十万。
京兆四城门,宣平、安化、衍胜、和光,尽皆被围堵。
尽管秦王也曾调兵入京,但一年多的消耗,城内补给的匮乏,如今守着京兆城的兵力,至多十万。
按照古人“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的谋略,此刻四路大军就可围攻京兆,破城而入。
然而晋王却坚持城下扎营,等待时机。
“现下我们兵力强盛、士气高昂,秦王闭城不出,日日都有逃兵出京兆,父亲为何此时不下令攻城?”大军集结已有月余,虞凛趁着替五哥送军报的机会,忍不住来问晋王。
晋王放下手中的军报,看了看自家儿子:“怎么?在衍胜门呆得不耐烦了?”
“当然不是。”虞凛摇头,“孩儿只是不明白,我们有城内数倍的兵力,粮草充足。纵使秦王再怎么诡计多端,与我们对战,也是赢不了的。为何还要等?马上就要入冬了,难道有什么更好的时机吗?”
“你也说了,秦王赢不了。”晋王起身,拍拍儿子的肩膀,“我们再等一等,又有什么坏处呢?”
虞凛抬头看着父亲,满眼的疑惑不解。
看见虞凛这副样子,晋王笑着对一旁看兵书的刘本固道:“刘大人,烦请您给凛儿解释解释吧,孤怕今日不告诉他,这孩子晚上都睡不着。”
刘本固合上书本,起身对着晋王和虞凛拱手:“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不战而胜。”
“怎么个不战而胜?”虞凛问道。
“秦王已经没有胜算,城内人心涣散。我们围而不攻,里头的人自然会找机会出城投降,或者直接发动一场小的兵变,除去秦王。”刘本固解释,“这样,我们兵不血刃,而京兆城内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也能免于战火,得以保全。”
“好谋略呀。”虞凛赞叹,“刘大人,这主意是您想的,还是我父亲想的?”
“刘某一介书生,哪里懂得这兵法之道?”刘本固自谦,“自然是晋王殿下的高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