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呆在高处就不适宜了,季鸿升赶忙扶着琼枝下了土坡,跪地行礼。
人群自然地让出一条道路来,皇帝走到虞凛跟前,扶他起身:“怜贵人今日兴致不错。”又对地上跪着的众人道,“都起来吧,各玩各的,无需顾忌朕。”
季鸿升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妹妹好像在答皇上的话,绕开人群过去躬身行礼。
“季鸿升。”虞清晏见他过来,“你妹妹很聪慧。”
“皇上谬赞。”
“这可不是朕说的。”虞清晏看了看身后跟着的进士们,“方才新科的才子们同她对诗,都说她对得好。”
季鸿升朝着那五六名进士点头一笑,都还认得,除了探花太老不行,其他还凑合,贺兰道和状元郎尤其出挑。
“那季某就替舍妹多谢诸位。”说完又向皇上一揖,“臣也谢皇上赞誉。”
皇帝免了他的礼,转身对进士们说:“《礼记》里头记载,投壶源于射艺。近日朝中失一重臣忠良,故不奏乐、不御马,不过诸位可在此得射艺之乐。”
季鸿升拉着妹妹走到一边,琼枝回了怜贵人身旁,几个书生开始投壶。
老探花乐呵呵的,竟然赢了最年轻的贺兰道。贺公子也有风度,输了好几轮丝毫不气恼。最后状元郎对上了贺公子,大约是故意放水,让贺兰道赢了一轮。
虽然单论投壶的技艺,还不如看怜贵人,不过也颇为精彩。
晚上回去的时候,季鸿升要去找唐玉,不放心妹妹,于是把季怜幽送去了神机营指挥使那边。
陆泊光木着一张脸下了马:“玩的时候你跟着那俩姓唐的,有事才想起兄弟,季子阶我……”
“诶诶诶。”季鸿升知道自己这发小即将口吐芬芳,“我妹妹还在呢,而且白天我是找唐玉有正事,后来可是陪着皇上看投壶。”
“拉倒吧,皇上身边有怜贵人,你在那简直碍眼。”两家是世交,对着季鸿升,陆指挥使向来嘴下不留情。
“陆家哥哥,我保证一路上乖乖的。”季怜幽插嘴道,“你要是不送我回去,我就只能自己走夜路了。”
陆泊光叹气,当年季鸿升父母双亡,从军之前把年幼的妹子交给陆家,季怜幽也算是跟着他长大的,怎么能不管呢?
“我送你回家。”陆指挥使说罢,又讽刺了一把季鸿升,“你哥哥忒小气,三品的官也不多买些仆从丫鬟,亲妹子都没个人接回家。”
说罢,拉着季怜幽上了自家的马车,上马一拍马屁股就走了。
“我没钱!”季鸿升在后头喊,“真没钱!”
等到马车消失在季鸿升的视线,他才默默转身,去了一处无人的街角。
唐玉已经在那等着了。
白天的时候,季鸿升已经得知,在黄岑家中找出了锦娘的赎身契,还有两本奇怪的账册。不过唐玉也不能把它们带在身上,都在御前司那记档了。
御前司通常就在禁中办事,方便天子传召,但是档案却秘密储存在宫外,以防泄漏。唐玉让他在这等,大约存档的地方距此不远,但季鸿升也不会打听到底在哪。
“这是账册,你要去试探黄都知,拿这个就够了。”唐玉把两本小册子递给季鸿升,“上面记的什么‘玉人纸’,就是春宫图。具体谁买的,黄岑还没松口,不过猜出来也不难。”
季鸿升看着两本册子上密密匝匝的字迹,啧啧称道:“好多。”
“这么多,还偷偷摸摸地买,只能是宫里的奴婢了。”唐玉分析。
“你们御前司也守卫禁宫。”季鸿升问道,“之前就知道这事吧?”
唐玉叹道:“当然知道,可也没谁会拿到台面上说,深宫里的太监和老宫女没什么盼头,总不能把人家给逼绝了吧?”
“那这账册送去,黄岑算是没活路了。”季鸿升翻了翻,看数量,怕是宫里一半的宫人都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唐玉不解。
“吃空饷的事情一旦查明,黄岑的官位肯定保不住。”季鸿升之前入宫,打探过内侍都知其人,“黄都知认他做干儿子,也是个重感情的人,说不准还愿意出力保他一条命。但现在这账册算是黄岑抖出来的,黄都知留他的命,就是留下了半数宫人的把柄,他完蛋了。”
季鸿升看了看天上稀稀疏疏的烟花,决定今晚就去见黄纹。
黄纹六十多岁了,又是伺候先帝的老人,在宫里有一个单独的院子。
院子就在都知监边上,不少紧要的事情都是在这里处理的。
今日上巳,为着宫人的调配,院子里此刻还有许多人进出,灯火通明。
季鸿升进屋拿出账册只后,黄纹略略一翻,脸色就变了。他赶忙让屋里那些干儿子、干孙子退出去,只留季鸿升同他单独谈。
然而人都出去之后,黄纹只是默默地翻看那册子,也不说话。
季鸿升见状,掏出那块御前司的腰牌,放在了桌上。
黄都知终于抬眼看他。
“季大人。”黄纹起身,走到季鸿升跟前就给跪下了,“这东西圣人看过了吗?”
折寿啊折寿,季鸿升弯腰扶起老人家:“皇上还没过目。”
“朝政繁忙,这种东西不能扰了主子的清听。”黄纹吃力地爬起来。
“都知可知此物来源何处?”季鸿升扶着黄纹回了座椅。
黄纹喘匀了气:“不管来源,这大约不是圣人要找的东西。”
“确实。”季鸿升颔首,“有人贪了朝廷一笔银子,比这账册上多多了,可却也没找到其他账册。”
“那找到了什么?”
“只有几个姑娘的包身契。”
“不够吗?”
“不够。”
黄纹沉默了。
他确实不知道更多,但是这两本账册……
“江南的印书局……”黄纹迟疑着开口,“他与那边有旧。”
不是书,不是钱,而是姑娘。
季鸿升只提到包身契,没提到锦娘的赎身契,黄纹的反应却不像知情的样子。
“他采买的这些东西,是怎么运进宫的?”季鸿升叹了一口气,问道。
“大人!”黄纹惊恐。
“都知不必惊慌。”季鸿升安慰道,“下官只是在想,会不会有其他知情人。”
黄纹摇摇头:“书画借的皇上的道、其余物什是内官监令督办的,没经旁人的手。”
书画竟然借的皇上的道!那岂不是和圣旨用的纸张布帛一批进来的吗?
龙纹笺。
季鸿升突然想到了,说不定伪造先帝遗旨的龙纹笺,就是这么来的。
“这就难办了。”季鸿升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东西是在宫外就放进来的,还是到了禁中……”
“自然是宫外。”黄纹想了想,“可宫外的事情,奴婢哪里知道?”
季鸿升觉得,此时可以给老都知一个台阶下了。
“是啊,看来此事与都知无关啊。”随即忧心道,“这两本账册……”
“还请大人暂且保管。”黄纹知道,现在还不是收回把柄的时候,“日后水落石出,圣人、大人都再无后顾之忧了,再请处置。”
季鸿升收回腰牌挂上,刚刚转身想走,突然想起皇帝曾交代他,要敲打敲打黄纹认一堆儿孙的事情,于是提了句:“黄都知重感情,庇护了不少儿孙,但这里头可不能再出个谁,用朝廷的钱中饱私囊。”
黄纹看了眼季鸿升,又低头瞧瞧他腰间御前司的牌子,了然道:“多谢大人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