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或许最值得少男少女们期待的日子就是上元节。
满京城都将是灯盏流转、人头攒动。街巷无论宽敞与否,无关坐落在哪个位置,都能够享受到节日缤纷繁耀的装束。
往昔那些昭阳尚年幼的日子里,她看厌了宫苑中千百张娇颜华色芙蓉面,便会甩开人群跑到栖梧阁上,或是后宫中其他几座更高大的楼阁里,攀着廊柱露出洁白细腻的手腕,极目远望,带着希冀与向往的眼神,去看那森森宫墙之外的大千世界,去看那些民俗生活里寻常女儿家的上元节是何般模样。
而今年,她再也无法享受这种独处的快乐了。
上元节的夜幕还未降临,她就被按在梳妆镜前拾掇妆容服饰。好在有春城陪她一块儿,倒也不算是使人烦闷。春和不懂得置身事外的乐趣,坐在圆凳上瞪着一双眼睛,有些忿忿不平,却又顾忌着宫禁中的规矩约束而不敢于嘴上多什么,只能眼巴巴看看这位姐姐,再转身过去看那位姐姐。
春城对这个同胞妹妹很是上心,觉察到她的情绪,随即偏头看过去,半是提点半是关照地轻轻咳了一声。春和接到了这份暗示,但还是不服气,努努嘴,握着双手一言不发。
昭阳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只当作没有看见这一切,又闭上眼睛由着侍女折腾她的妆容。
“殿下”存乔轻唤着昭阳,见她睁眼看过来,就抽出了饰盒中几格专门放置昭阳近日里最爱佩戴的手钅抽屉,“今儿殿下属意佩戴哪一串物件?”
昭阳的视线落在了顶上一层摆在最靠外的那一只缀着精巧铃铛的纯银细镯子,这是她刚得不多久的手镯,其上纹样乃是微雕了出鹿儿山记中描述的奇幻情节,虽然用的是纯银铸成不显贵重,但却以工匠手艺之精妙绝伦而最终得以呈到她的面前,近来很是得她的欢心,几乎是日日佩戴在腕上。
不过今日,她倒是要略沉吟片刻后暂且搁置这件爱物。
上元节本就是要见到外男的,若是再于腕间佩戴一只时时随她动作清脆作响的铃铛细镯子,未免显出许多轻佻及不庄重,有失身份,堕了公主威华气度。
她伸手挑出了一只中规中矩的羊脂玉镯,成色极好,玉质罕见,佩戴在腕上衬得她的骨骼细巧娇柔,皮肤莹白赛学。那便就选定是它了。而她身上袄裙穿的是一条新裁制的藕荷底色浮绣锦光流彩彤色蝶花纹宫裙,行走间裙摆似乎是撒上了星星点点的亮粉。
睿亲王坐在长秋宫正殿等候昭阳出来。
“七哥哥。”昭阳站定在他面前。
“春城春和不与你我一起吗?”睿亲王多问了一句。
“春城春和要先去见过端王叔,便不与你我一道同行了。”昭阳口中的端王叔就是春城春和的父亲端王。
端王此次奉旨回京请安,不会停留太久,无需等到正月过完想必就要动身返程,而他膝下两个女儿则要长久地居留禁宫中由桓皇后亲自教养约束,因此此次上元节宫苑一见,或许是临行辞别前难得的父女问候机会,往后短时间内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了。
睿亲王颔首表示明白。他本就不是那种多话的人,对着昭阳,更是懒得多什么。
若非有太后口谕在,他们两个平日里难得凑得到一处去。
昭阳提着一盏金橘色累丝宫灯,走在青石砖道上,像是不知世故的单纯之人,不带谋算心计,抬眸以干净的眉眼看着睿亲王,同时开门见山地发问:“七哥哥,你想要寻一个什么样的王妃?”
睿亲王不想和她探讨这个问题,冷着脸直接忽略了这句问话。
“你想要娶一个像颖亲王妃那样的女子吗?”
昭阳单手提着裙裾追在他的后头,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到冷落和挫折。
“其实你根本就不在意,对不对?因为没有心仪的女孩子,也不想有心仪的女孩子,所以娶谁都可以,听凭贵妃娘娘给你安排就是了。”
“女孩子家家的,别总把婚嫁二字放在口头个不停。”睿亲王皱眉斥责她。
“倘若真的只是情爱婚嫁那反而简单了。”昭阳意有所指,“七哥哥或许已经听旁人起过了。那日温家女眷入宫请安,他家夫人冒进无礼、缺失涵养,言辞间对我多有冲撞,早就是犯了不慎不谨不恭三诫。”
“纵然是温善玉如何懂事知礼,也不会再有荣幸被列在睿亲王妃的候选名册之上。贵妃娘娘应当是对她有所看重的,却为我所拆败,所以,贵妃娘娘现下是怎么想的?七哥哥又是怎么想的呢?”
睿亲王的眉头皱得更紧,英俊面容上也显出几分厌烦和恶色。他板着脸道:“昭阳,从前我只以为你是年少心性,纵使跋扈任性,却也并非心存歹念,玩耍手段的恶女。只是一桩桩一件件,无论是桓家女郎,还是那日温家女郎,皆因你而遭受挫折打击。你可曾反省过,是否是你行事作风太过分了呢?”
“过分?”昭阳反问道,“我当然明白七哥哥的意思。你觉得我随意摆布她们的人生,认为我是故意要那么做的,使她们所嫁非人,后半生的姻缘倚靠都草草择定,更与合适良缘、顺遂命途就此擦肩而过。对吗?”
睿亲王不语,但明显是默认了她的话。
“昭阳倒觉得,反而是自己更委屈呢。七哥哥或许根本不会懂,有一种女子,专习得以眼泪及弱态去博取他饶同情。所谓伏低做,又所谓委曲求全,那些晶莹绵软的涟涟泪光落在你们这些大丈夫的眼睛里,就像是烫人心坎的烙铁,半点儿都受不得,半点儿都看不得。即使是再无情之人,大概都会因这般姿态而动容,心生怜惜。于是我们这种惹了她们许多泪水的人,就成了你们眼里的大恶人。”
昭阳轻笑一声:“七哥哥也知道三哥哥府中那位侧妃娘娘罢。七哥哥你扪心自问,颖亲王妃是怎样的太太,是怎样的品行,是怎样的操守。那是当年贵妃娘娘亲自为三哥哥挑选的名门闺秀。可那位侧妃娘娘,又是怎样不动声色,就轻易使王妃吃了亏,受了委屈却不能被三哥哥看见且知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