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溧阳长公主也是公主。”
昭阳几乎在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生出懊悔的情绪了。她瞪大眼睛无措地看向桓皇后,觉得湿润的泪水渐渐漫起来盈满了整个眼眶,这使得她眼前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事务,同样也无法准确清晰地把握住桓皇后的反应。
她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清冷的怀抱,带着淡淡萦绕的秋檀木香。
桓皇后揽着昭阳的脑袋将她拥入怀中,她轻和地抚着昭阳的额发,就像是最初从庄懿淑妃手里抱过那个的婴孩昭阳时的温存柔软。
“你到底还是知道了这个故事,不是吗?”她的嗓音无奈而伤感,带着隐隐追忆的情绪。
昭阳轻轻挣扎着摇了摇头:“儿臣不知全貌,只是稍微能够拾捡起从各处收拢得来的线索,大致能够复原出那是一个怎样不能再轻易回首的过去。”
“你去年在潭柘寺,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见到了溧阳长公主,是吗?”
“是。皇祖母见了她,就在潭柘寺的厢房里,无意间儿臣看到了溧阳姑母。”昭阳隐去了关于自己受到安神香影响而沉眠的那部分故事,一方面是于整桩事情没有太多的直接相关性,另一方面她也意识到如果这样话,那么太后与桓皇后之间本就存在的嫌隙将会进一步被撕裂开。在后宫中,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桓皇后拍了拍昭阳的后背,放开了她。自己则端正容色坐在了昭阳的身侧,平和地:“起来,本宫是许多年没有见过溧阳长公主了。上一次与她见面,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浑然记不清了。”
她这话,毫无疑问是在撒谎。
她上一次见到溧阳长公主,是在重华门前的广场上。那样惨烈凄美的画面,又怎是闭上眼就能在时空的转换中轻易忘却的呢?
飞雪,素衣,血红,寡淡情绪,明艳容色,心如死灰。
溧阳长公主像是一团戛然而止的烈火。相比起她年轻时曾那样义无反关、不知退路地炽热燃烧的时间,实则在她的生命周期里她熄止静默的时间要长得多。可她偏偏就是那样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与回忆,以至于在她远离禁宫的这些时年里,依然有那么多的人大逆不道地在心中怀念着她,描摹着她。
“如今她是什么模样?”桓皇后微笑着问道,看起来甚至是有些幸福的模样。
昭阳迟疑着给出答复:“长公主实在是端庄气自华的模样,只是行动间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利,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康泰。”
桓皇后了然,那是当年跪在雪地里一连数个时辰,又在那样的状况下被押入诏狱受了一番折磨苦楚而落下的病根后遗症。
“听起来像是她应该有的模样。”桓皇后指的是昭阳形容的端庄气自华的样子,她低低地补充道,“依着溧阳长公主的性情,哪怕是行至穷途末路也不会轻易放下骨子里端持着的教养与风骨吧。”
当年哪怕是最狼狈不堪地跪在雪地里请罪,几乎受到了来自全部亲近之饶背叛与离弃,溧阳长公主的眼睛里也始终是燃着一团炽热的光明火苗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时隔多年,岁月荏苒,皇帝依然从未放松对于溧阳长公主的戒备,纵然太后数度请求,皇帝始终紧咬着不肯松口,不容许这个当年与他分庭抗礼、日月争辉的妹妹安养余生。
“溧阳长公主也是公主,可是为什么父皇就偏偏不愿意”
昭阳的声音在行至句末默默低沉了下去,她也不敢轻易出后面的话语。
桓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句:“有些人是怀宝迷邦,可有些人是怀璧其罪。”
她这句话得很有深意,昭阳当然不能明白桓皇后真正想要明的内容,大概只能猜测得出后半句中提到的“怀璧其罪”是在形容溧阳长公主去,可是对于前半句中职责的“怀抱迷邦”之人,昭阳始终不知道要与哪一号人物对应上。
“溧阳长公主的不幸,有一大半是因她错信了旁人。她年轻的时候,错信的那些人,到头来都成了她余生所经受苦难的发端与缘由。”
“她也曾是一个全然信任并依赖兄长的妹妹。”
“她也曾是一个对爱情怀着烂漫假想的少女。”
“可他们都最终辜负了溧阳对他们付出的感情。”
溧阳长公主没有听从身边两位粗使嬷嬷的规劝,执意撑着虚弱的病体起来在对窗的书桌前提笔写下言辞。
“或许如今再不动笔的话,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她勉强压抑住喉咙口略略泛起的腥甜味道,按下了嬷嬷虚浮在她臂弯处的手掌。
“旧事迷离如遥遥梦,初见时美好,回忆时恍觉荒诞不可信。”
“幸得秋日连绵雨水,丰沛朗润似江南春景。”
“如若不然,日日倚窗扶栏见西坠之落日,北去之归雁,不知生出几何惆怅。”
“言及身后事,愿皆托付旧时故交宁国公府顾氏。”
“此生无恨,一切际遇遭逢,皆乃因果羁绊牵连推动所致,不必怨恨旁人,不必怀持愤懑之心远去此程。”
“近些时日重又忆起年青事,若当日所选不同,是否今日将得不同归宿?”
“既言无恨,便不必再回顾前程,只将抛却旧事因缘,坦然面对去路。”
“望母后安康,望兄长安康,望侄辈安康。”
这封手书最后自然还是经由粗使嬷嬷之口复述与侍卫听,最终誊抄后出现在皇帝的书案前。
“她要将身后事托付给宁国公顾氏。”皇帝按着额头随手将手中纸张丢在了书桌上。
沈贵妃贴心地将那张纸拿起来,用镇纸压住后才做罢。
“她这是什么意思?只怕朕的脾气还不够吗?”
沈贵妃温柔地解开皇帝的心结:“或许是长公主殿下对于当年事有了新的见解呢?既已决定要把身后事托付给顾家去办,一方面也是顾全陛下的脸面,不想让陛下再为她的事情动肝火罢了,另一方面大概是长公主看明白当年顾家顾言柏付与她的甸甸深情,只叹如今两人阴阳相隔,再无机会重拾旧梦,做弥补之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