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林海出门后,妻子李淑芳在家里收拾碗筷。
由于临近预产期,肚子明显的挺着,让李淑芳在洗碗的时候不得不“直挺”着身躯,看上去有些吃力,但好在还能够坚持。
只是肚子里的小家伙,时不时的就要折腾一下,感觉就像是在用小脚轻轻的踢打着李淑芳一样,让她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心悸。
李淑芳寻思着,第一个孩子出生前安安静静的,没见这么闹腾过,会不会是自己这几天在家里呆久了,小家伙在肚子里闷得有些不舒服了?也罢,一会出门透透气去吧。
洗涮完毕,歇息了一阵,天色已经大亮。
李淑芳换上一身宽松的衣服,顺手带上房门,便慢慢的行走在了田间地坎上。
早晨的空气自然而清新。
已经收割完水稻的大地,依然散发着厚重的泥土气息;田间地头,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稻谷杆、苞谷杆、大豆藤等,不断发酵出农作物特有的香醇;路边还没有衰败的野草,仿佛在向着冬天“示威”一般,倔强的释放出一抹抹绿意。
李淑芳眼里却带着几许愁绪。
今年秋收过后,生产队分配给家里的粮食比起往年是越来越少了。
丈夫袁林海在学校教书,她自己有孕在身不能随队上山干活自然挣不到“工分”,没有工分怎么能分到粮食?
今年分到的这点粮食,还是丈夫袁林海利用教学的空闲在生产队打零工,外加给生产队上交了一部份钱才换来的。
钱来源于袁林海的工资——每月二十八元。
今年情况特殊,袁林海的工资除了在生产队换取粮食,他还想办法通过多种渠道提前购买了两百个鸡蛋、大半坛白糖——只为了给李淑芳和未出世的孩子尽可能多的提供营养。
想起丈夫袁林海,李淑芳的嘴角便不知不觉地泛起甜蜜而幸福的微笑。
她和袁林海是订的娃娃亲。
李淑芳娘家位于溪水河上游的“凤来乡(公社)”,虽与李袁坝所在的“阳新乡(公社)”接壤,但离李袁坝也有着近二十里山路。
父亲早年是一名行脚商,行商途中一次偶然的机会与公公相识,后来两人成为了好朋友,于是便许下了她与袁林海这桩姻缘。
再后来商品不允许私自流通,父亲就干脆不再行商,回家与母亲一道务农,艰难的拉扯着她们兄弟姐妹五个长大成人。
期间,公公也时不时来她娘家屋里做客,跟父亲喝喝酒说说话,顺便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渐渐的,李淑芳也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她未来的公公,在他的家里,有一个名叫袁林海的人,将来会来到家里迎娶自己。
只是那人长什么模样,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时间悠悠而过。
在李淑芳长到十八岁那年,袁林海还真的就跟着公公婆婆,背上一兜大米,左手提着两条下河打的鱼,右手用红线绳牵溜着两只老母鸡,翻山越岭来到她娘家屋里提亲了。
那时李淑芳娘家母亲病重,父亲由于年轻时经常忍饥挨饿以致身体欠佳已经过世。
面对提亲事宜,母亲在征求李淑芳的意见后,确认了这门亲事。
在大哥的操持下,几个月后李淑芳来到了李袁坝这个家。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家里光是人口,大人小孩加起来就有近三十人,大锅饭、大锅灶,热闹倒是热闹,可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仍是司空见惯,公公婆婆为此操碎了心,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
半年后,在袁林海和五哥袁林文的建议下,身心憔悴的公公婆婆终于同意分家,让袁林海兄弟几人自立门户。
分家的过程简简单单说分就分,有房分房、有物分物,兄弟几人和和气气的商量着,没有红过脸更没有半点争执,这一点让李淑芳打心眼里佩服。
公公婆婆和几个哥哥依旧住在老宅基地那边——坝原隆起的“龟背”位置。
这挺有讲究,一种传言是坝原的“龟背”位置更“发人”,袁林海他们一大家子,有着将近三十口人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几个哥哥在老宅基地分房落户后,公公婆婆选择了跟随三哥和三嫂一起生活,遗憾的是因为一生操劳过度,两位老人分家不到一年便相继离世。
袁林海对于“龟背”发人的传言倒是没怎么在意,主动要了位于操场山山脚下的三间老房子——那是袁林海的小姑留下来的房产。
小姑信奉佛教,吃斋吃素,终生未嫁,过世后的房产顺继给了袁林海父亲。
三间老房子,与坝原“龟背”处的老宅基地隔着一片水田,距离大约有四五百米,倒也不算远。
屋子里的布置,除了李淑芳陪嫁而来的一个古式深红色衣柜、三床棉被,就只有几口装粮食的海坛、一张大饭桌、几条长凳、一架木床,基本上是家徒四壁。
不过李淑芳并不后悔,在她眼里她家的这个男人可能耐着呢!
再怎么说,她家林海也是人民教师,算是古田村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不是?听说林海上初中时还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不但学习成绩拔尖好,钢琴、手提琴、二胡、笛子哪样不会?这几年,公社搭建戏台班子,各村各社轮流演出,她家林海可是主演哩——尽管袁林海饰演的陈世美她不太喜欢。
而且,林海其他方面就比别人差了?那可不见得。
上山打猎、下河打鱼,附近村庄有几个青壮男子能够比得上?犹记得她刚嫁过来那阵子,林海每次出门都能有所收获。也就是最近两三年,山上的野味突然就像绝迹了一样变得难以寻觅,河里的鱼儿也基本上消失无踪,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想到这里,李淑芳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家里如今的境况,她心里可是比谁都亮堂!
为了给自己加强营养补充奶水,以及为出生后的孩子提供糖水,两百个鸡蛋、大半坛白糖下去,家里经济早已见底。
而作为一个家庭,除了起码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其他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哪一样不需要钱?
自家林海,吃了多久的红薯南瓜粥了?又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的吃上一顿肉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林海今天早上出门时,穿在身上的那条粗布裤子,裤腿上已经足足打了五个补丁。
李淑芳心里是真的心疼啊!
不知不觉走到了河岸,李淑芳抬起有些浮肿的胳膊,伸手捋了捋额头上的刘海,举目向前方的溪水河望去。
初冬的阳光依然灿烂,但并不刺眼。
远方天际,几抹淡红色的朝霞静静地悬浮在天空上,让人感到空明而宁静。明媚的太阳光线穿过明净的空气,暖暖且安静的洒落下来,映照得河面的波纹熠熠生辉。近岸的大树上,几支准备提前过冬的喜鹊,忙碌在树杈之间正在筑巢。
李淑芳深呼了一口气,转过身准备往家里走。
“啊……”
突然,一道急促而充满痛苦的尖叫声打破了河岸的宁静。
紧接着,只见李淑芳软软的跌坐在地上,一只手单撑着地面,另一只手五指张开呈半握状托住腹部。
急促而痛苦的声音正是从李淑芳嘴里发出来的!
可是还没等跌坐在地的李淑芳做出任何反应,方才那种不可言状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刹那之间又一次传遍了她全身上下。
不好!孩子就要出生了!
巨大的痛楚并没有使李淑芳失去正确的判断。
下意识的,李淑芳就要站起身来。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种让人揪心的疼痛感,就像是大海中的汹涌浪涛般连绵不绝,使得她整个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挪动半步。
额头的汗珠如豆粒般滚滚而下,李淑芳本就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庞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李淑芳犹不死心,理智告诉她,此刻她必须要回到家中去!
她强忍剧痛,迫使自己静下心来,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身旁左右两侧的几株野草,双腿略微向后一收,紧接着腰身一挺,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往上站去。
然而,绵软的胳膊和无力的双腿,终是支撑不住她并不显得肥胖的身躯。李淑芳整个身体还没有站到一半,便又“轰”的一声重重的摔回了地面。
“不……”
李淑芳仰面躺倒在地面上,嘴唇不断的哆嗦着,眼里充满了绝望而不甘的泪水!
曾几何时,她心中寄托了多少对孩子的殷殷期盼;曾几何时,她心中又饱含了多少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
孩子!丈夫!
蓦然,一股油然而生的执念,使李淑芳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她还没来得及呼救啊!
虽然在这个时候,生产队里的社员们肯定都被安排到山上挖红薯去了,而不是往河岸来。
但没试过怎么知道,说不定附近有人呢?
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李淑芳吃力地张开乌黑而越发颤抖的双唇。
“救命啊……”
明明想发出最为嘹亮和高亢的呐喊,可是在关键时刻,李淑芳的喉咙里竟像是堵了块石头一样,再怎么也喊不出来。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她的嗓子里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