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而言,人在紧张过度的情况下,思维和身体往往都会发生戏剧性的反转。
一些日常耳熟能详、印象深刻的东西,比如人名或者是电话号码,在遇到紧急情况需要的时候,往往就记不起来。
抑或是一些平时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情,例如说话或走路,在紧张之际突然就会变得“口不能言”或“四肢僵硬”。
李淑芳现在就陷入了这种超级紧张的状态,越想出声越不能做到,越想挣扎越动弹不得。
“啊!我不该出门的!我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林海!对不起这个家!”
一瞬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负疚感犹如洪水决堤一般,在李淑芳的心底快速滋生并泛滥了起来,进而牢牢的占据了她内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在焦虑、自责与痛楚的多重交织下,李淑芳状若疯狂,双手毫无目的的胡乱挥舞着、抓扯着……渐渐的,她双目赤红,呼吸急促而粗重,脸色在苍白与潮红之间来回转换,紧接着双腿软绵绵的一蹬,眼前一黑,就此昏厥了过去。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河岸的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生机盎然。
微风轻轻的吹拂着河面,水波温柔的荡漾开来,卷起层层涟漪;惊飞的鸟儿已经回到了树丫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草丛里,虫儿的鸣叫声欢快而有节奏,好像在传唱着初冬里生命的赞歌。
河岸边,母亲疲倦而沉沉的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眼角依旧挂着伤心的泪痕,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附近,几块被撕扯抓碎的布片,偶尔随风轻轻扬起。
母亲身侧,婴儿正全身赤裸的躺在地上,朝着天空蹬摆着粉嫩的小腿。嘟着的小嘴一会儿发出“哇哇”的大哭声,一会又发出几声呢喃般的低啜,如此周而复始。
好在阳光正暖,虽已初冬天气却并不寒冷;好在这里的地面并不如何坚硬,甚至还能说是有些柔软。
……
大概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一位农村老妇人头戴一顶破草帽,背上背着个大背篓,蹒跚着双腿向河岸方向走来。
她是袁林海堂伯家的儿媳妇,一名旧社会的童养媳,也是袁林海的隔壁邻居。
六岁时便被袁林海堂伯带回家,十四岁那年顺理成章的嫁给了堂伯的二儿子——袁林海的堂二哥袁寿福。
妇人名叫“秀花”还是“秀云”来着,坝上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清楚。
辈分低的人在路上遇着她,一般叫她一声“二婶婶”或“二奶奶”,长辈或平辈也只称呼一句“寿福家的”。
其实她姓秦名秀云——不过一旦叫“别名”叫成了习惯,本名还真的容易被人忘记。
妇人看上去大概六十岁出头,身材矮小,脸色稍显腊黄,面容略显枯槁,长年裹足的双脚小巧而变形,使得她走起路来不得不小心翼翼,与身上背着的大背篓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
几年前,妇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算得上是耳聪目明、手脚灵活,可以随着生产队的社员一起上山,干些劳动强度较低的农活挣点工分,比如往土里撒农作物种子、下肥料、拣棉花之类的等等。
但是毫无征兆的一场大病过后,妇人的耳朵突然变得有些“背”,不太听得清楚别人讲话。
本就羸弱的双腿反应也迟缓了许多,再想上山挣工分已力不从心,只好留在家里做饭、洗衣帮衬后勤。
好在她并不浑浊的眼睛仍然透亮好使。
远远的,妇人便看见前方靠近河岸处,像是有一个人仰面躺卧在地上,只是初看之下辩识不清是男是女。
“莫非有人在这里晒太阳?”
妇人也没有在意,斜脚碎碎的踩进旁边的田地里,准备捡拾一些干燥的柴禾回家做午饭。
这年月,山里的男男女女哪来那么多讲究,干活累了躺在地上晒晒太阳、休憩一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让她感到疑惑的是,就在她放下背篓,弯下腰身收取柴禾之际,她那并不灵敏、甚至是有些“背声”的耳朵里,居然恍恍惚惚的飘进了几声婴儿啼哭的声音。
妇人埋着头,扬起左手习惯性的掏了掏耳朵,右手继续捡拾着地里的柴禾。
她必须尽快捡上柴火回家生火做饭,要不然等丈夫袁寿福做完农活回家,发现家里没有饭吃,以袁寿福的脾气,够她“喝上一壶”的。
虽然她心里仍然对孩子的哭啼存在疑惑,但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孩子哭就哭嘛,不哭才不正常。
况且,因为她自己耳朵失聪,这几年来经常发生耳鸣现象,听错别人的讲话更是家常便饭,为此在坝上还闹出过不少笑话,等她明白过来后就倍觉尴尬。
丈夫袁寿福就曾经私下里责骂了过她许多次——没办法,童养媳在家里的地位本来就很低。
“咦?又是小孩?”还没等到她捡上两把柴禾,再一次传进耳朵里的飘飘渺渺、若有若无的声音让妇人顿时有些心慌和茫然了。
“莫非这该死的耳朵要彻底废掉了不成?”妇人心底诅咒不已。
她摇了摇头,停下捡拾柴禾的动作,打直微显驼背的身躯,伸手摘下头顶的草帽,认真的侧耳倾听了起来。
“不对,怎么还是小孩子的哭声呢?”半晌过后,妇人基本上可以断定自己并没有听错,这小孩的声音并不虚无,而是千真万确。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妇人侧过身,抬起头,半眯着眼睛再一次向河岸方向望去。
这回她看得比较仔细,努力分辨过后,她发现河岸处躺在地下的人,好像是隔壁邻居袁林海家的李淑芳。
“淑芳?”
“她不是快要生孩子了么,跑到河岸上做什么?”妇人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吧,还是捡拾柴火要紧!”妇人弯下腰身重新去拾地上的草帽。
躬身到一半,妇人的脑海突然“灵光”一现:“生孩子?”
“孩子!”
妇人忽然之间大惊失色起来!
她一把扔掉手中那顶破草帽,迅速撒开并不利索的双腿向着河岸跑去,一边跑一边嘶哑的大声叫喊着:“淑芳!淑芳……”
三四百米远的田间小路,妇人慌慌张张的摔倒了四次。
待到近前,眼前的场景顿时让妇人神色一紧,一时间竟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李淑芳依旧疲倦的躺在地上没有醒来。脸色苍白得吓人,腿部几道鲜红的抓痕让人触目惊心;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斑斑点点的血迹已经干涸;身旁一条脐带连接着婴儿,绕过婴儿的双腿,再继续往上贴着婴儿的脖颈。
此时的婴儿,身上粘着些许碎屑的泥土和干枯的杂草,双目紧蹙,面色微微发紫,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腹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起伏着,已然声息微弱哭不出声来。
“哎呦喂……,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哟!”
惊慌的妇人赶紧蹲下身,想要抱起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可是还不等她干瘪的双手触碰到婴儿的身体,妇人立马意识到一个问题:“脐带!”
对啊,连在身上的脐带还没有剪断,怎么能够抱起婴儿呢?
剪脐带?手里没有剪刀,连镰刀都没带。
妇人站起身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正准备抽身回家去拿剪刀,可一想时间紧急,等到拿着剪刀回来时,恐怕……
妇人视线不经意往前移动,稍顷她发现田间另一头的田埂上镶嵌着半块青黑色的瓦片。
“就是它了!”
妇人急中生智,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田埂边上,用力从泥土中拔出瓦片。再在近处寻了一块裸露的石头,双手举起瓦片对着石头用力砸了下去。
“哐!”
黑色的瓦片应声而断,断口处呈现出一道锋利的棱角。
“成了!”
妇人咧嘴一笑,卷起袖口擦拭干净瓦片上的泥土,攒着瓦片返身回到婴儿身旁,一手捋起脐带,一手将瓦片棱角对着脐带便切割了下去!
“哇……”
已经声息微弱的婴儿,在被割断脐带的那一刻,竟然神奇的大哭起来。
婴儿哇哇大哭,妇人反倒神色稍松,不再那么着急了——能哭出来,就证明孩子无恙!
紧接着,妇人丢掉手中的瓦片,搓了搓手掌上粘连着的泥土,反手脱下身上的外衣娴熟的将婴儿包裹起来,并顺势搂进了怀里……
做完这些,妇人终于能够将注意力集中到李淑芳身上了。
她半蹲着身子,伸出干黑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李淑芳的脸颊,嘴里喊道:“淑芳!淑芳!你快醒醒!”
躺在地上的李淑芳没有任何回应。
妇人开始心里打鼓,看李淑芳的迹象,会不会是……
犹豫片刻,妇人壮着胆子,递出两根黑枯的手指,用指背在李淑芳的鼻孔上挨了挨。
“咦?”妇人神色一松。
确认李淑芳气息还在之后,妇人起身抱着婴儿,风急火燎的向家中赶去。
她要回坝上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