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山区的天气开始慢慢转热。
在李袁坝,随着气温的升高,冬小麦和蚕豆已经被催熟,需要人们尽快收割。大豆、水稻、玉米等农作物的长势越来越旺盛,更需要坝上人精心打理。
就算是农村的壮劳力,一整天不停的劳作下来,也实在难以招架。辛苦的人们收工回家,狼吞虎咽吃过晚饭倒头就睡,不然明天哪有力气继续上山干活?
只有家里的老人收拾完家务后,趁着难得的空档,抱着不肯早睡的孩子在大树下乘凉。
老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树下,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个蒲扇,既可以扇风又可以驱赶蚊虫,嘴里一会儿相互聊聊天,一会儿给孩子们讲述道听途说的神鬼故事,吓得孩子们不敢到处乱跑,乖乖的躲在老人怀里进入梦乡。
五月二十日晚上九时许,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都已经相继休憩,而古田小学校长杨怀江的办公室,依旧还亮着灯光。
这里正在召开一场重要的会议。
参加会议的十来个人,他们中有乡里分管教育的副乡长马志高、古田村村支书官心木以及古田小学的全体教师。
办公室的煤油灯时明时暗,会议人员围坐在临时拼凑的几张办公桌前,一个个神情都有些颓然。
今天下午差不多是放学时分,乡政府分管教育的副乡长马志高来到学校宣布了一项政策——根据县教育局有关文件精神,目前全县部分村小民办教师偏多,必须适当精简,并列出了近二十所学校清单,古田小学赫然在列。
校长杨怀江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愁眉苦脸愁肠百结。
学校的教学工作负荷情况他最清楚,哪里有什么教师“偏多”的情况?
古田小学是典型的山区小学没错,但古田村与很多山区农村不一样,是大村庄、人口密集型村庄。截至目前,村里的人口数量,特别是学龄儿童数量仍然在快速攀升。
原因在于当地农村有一门陈旧的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为此,家里没有男孩子的人家,往往会被长舌的人在背后说风凉话:坏事做多了吧?传不了宗、接不了代,注定要断子绝孙,是谓大不孝!
偏见深蒂固。
为了挽回脸面,没有男孩子的家庭不管经济条件如何,拼了命也要继续生下去,直到生出“带把的”为止。
虽然近年国家已经有计划生育政策限制农民只生一胎,可计划生育在古田村根本就不管用,农民们不管是二胎三胎四胎,该生照样生!
你抓我去坠胎?
那我躲着生,躲亲戚家、朋友家去,生完孩子再回来。
超生罚款?
家里就一跺门、两口锅,该拆你拆,爱拿你拿,我家还没有男孩子呢,凭什么不让生?
所以,往后走古田小学的学生数量一定是一年比一年多。
目前学校的教室已经扩建了三间,眼看着教室又不够用,杨怀江正准备下个月打报告请求增建教室,同时增加师资力量呢。
这下可好,前两年好不容易才增加两名代课老师,现在老师的数量不但不增加,反而要减少,这让学校的教学工作如何正常开展?教学质量如何提高?
哎,怎么能够不了解情况搞一刀切呢?
杨怀江有着满肚子的意见和苦水,坐在办公桌旁不停搓手,偶尔还长长的叹一口气。
村支书官心木吧嗒着叶子烟,不时弯腰卷起裤脚用拳头捶打小腿肚——他那小腿有静脉曲张,一根根血管浮在皮肤表面“青筋突出”,有强迫症的人看了会心里“发毛”。
官心木是一位“老革命”,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还荣立过三等功。一九五六年退伍后,官心木自愿回到老家古田村务农,六十年代开始担任古田村党支部书记。
但官心木同志受制于文化程度有限,小学只读到三年级便辍学了,虽然担任古田村村支书快二十年了,却没有得到任何升迁。
好在官心木懂生产、会种地,种植时令倒背如流,且性格爽快、为人正直和善,深受村民的拥护,在村民们心中可谓“德高望重”。
眼见会议开了快三个钟头也没有个所以然,官心木放下裤管,侧过身对身旁的副乡长马志高说道:“马乡长,你看能不能由乡里出面,跟县上反映反映,我们古田村的确情况特殊呀!”
马志高与袁正九、袁林海是初中同学,同级不同班。
上班后,先是在县城一所小学教书,后来几经调动,于今年年初调到阳新乡担任分管教育的副乡长,与袁正九成了官场“同僚”。
对于马志高,袁林海没有什么过多的印象,只知道这家伙上初中时老放屁,寝室里放、教室里放、走路也放,外号“马屁”,大家都不太喜欢跟他呆在一起。
对于袁林海,马志高则是“如雷贯耳”了,初中校的“名人”袁林海,整个学校有几个人不认得?
今年四月份,马志高还约着袁正九,专程到李袁坝寻袁林海一起吃了一顿饭。
抬头看了看官心木和在场众人,马志高爱莫能助的摊了摊手,有些为难的说道:“官书记,杨校长,各位老师,不是志高不帮忙,乡里已经向县教育局反映过了,得到的回复是最少要减一人。我也希望咱古田小学能够多几名老师,多给大家减减负啊!”
会议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对公办教师而言,现在的教学任务已经足够繁重了,如果学校再少一名教师,他们的工作负荷肯定会增加。
对民办教师来说,离开学校,则意味着他们的家庭将失去一项固定收入,从此只能用双手刨着泥巴地谋生。
比如民办教师张子林,上有年迈的双亲,下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大哥“三年困难时期”身体受损丧失劳动能力,至今没有娶亲跟着自家一起过。
张子林如果不在学校代课,日头怎么拉扯下去实在是想都不敢想。
袁林海坐在位置上自始自终很少说话,只是不停的抽着闷烟——跟官心木一样,自卷的土烟叶。
长年为生活压力所迫,近几年袁林海也慢慢染上了烟瘾。
春节时他从四哥袁林柏那里拿了两扎土烟叶,一扎放在家里,一扎放在学校办公室,而今两扎烟叶都快抽得差不多了。
“林海,你那烟劲头太大,少抽点。换我这个!”马志高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纸烟抛给了袁林海。
袁林海拆开纸烟,一一散给在场吸烟的老师。
官修江、李道文、胡文光三位老师擦燃洋火点上纸烟便不再说话。
平时不抽烟的张子林主动向袁林海要了一支,点上刚吸了一口就呛的满脸通红不断咳嗽……
会议气氛并没有因为袁林海散烟而变得活跃,反而显得更加沉闷。
情况明摆着,民办教师们谁都不想成为被裁减的那一员,马志高、官心木和杨怀江三人也不可能直接指定哪位老师退出教师对伍。
照这个态势下去,会议开上三五天也不管用。
良久过后,袁林海狠狠抽了最后一口烟,掐灭烟火,故作轻松的站起身:“志高、心木、杨校长,还有在场的各位老师,要裁就裁我吧!”
“啊?”
“不可!”
“林海,你……”
“袁老师!!!……”
袁林海话一出口,立刻引发了一阵骚动,与会人员纷纷以不解、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袁林海。
凭心而论,袁林海老师教学勤勉、耐心、细致,有责任心,工作从未出过纰漏,广受家长和全校师生的好评,学校再怎么裁员也不可能裁到袁林海头上。
“林海,你听我讲……”马志高抬手按住袁林海的肩膀,想让他坐下来。
“林海,休得再说,大不了我们组织抓阄!”村支书官心木也急了。
“对,抓阄!愿赌服输……”校长杨怀江一拍脑门,开始撕纸条。
紧挨着袁林海就坐的张子林拉了拉袁林海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冲动。
其他几位老师也都抬头望向袁林海,眼神复杂。
袁林海向下压了压手,平复了一下情绪:“我也舍不得大家,但现实情况是必须有一个人要离开。在座的各位老师都不容易,生活都很困难,而我……”
几经争论,会议散场时已是深夜。
袁林海一个人瑀瑀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思绪万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月光朦朦胧胧的映照着山路,夜风清冷地吹拂他粗糙的面庞,稻田里青蛙“呱呱”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袁林海高大的身影清瞿而孤独。
翻过尖山岭,月光下家的轮廓遥遥在望,可袁林海还没有想好回家如何面对妻子,如何跟妻子李淑芳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命运?什么是命运?
路,又在何方?
此时此刻的袁林海,无比怀念起小时候虽然食不果腹但却不用操心前途命运的时光!
袁林海此刻不想回家,他一路磨磨蹭蹭,不知不觉走到了溪水河畔。
夜半的矮子桥是空寂的。
袁林海沉默无言,他静静地站立在空寂的矮子桥上,望着夜幕下川流不息的溪水河怔怔出神。
稍后,他下到河滩,寻了一块略微干燥平滑的青石板,坐在上面抽了一夜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