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刚刚放过暑假几天。
天上的白云飘飘荡荡,仿佛孩子们此刻欢快而跳脱的心情。
午后的阳光也调皮的不甘寂寞,时而藏在云层之后,时而钻出云层照射大地……
西南风热哄哄的越过溪水河,越过坝原,到达操场山南麓后再一倒卷,在山脚下的公路上掀起一阵尘土。
此刻,在公路边上,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正不顾灰尘玩得热火朝天。
这群孩子中,没考上初中的“李四”李建军和“李五”李建民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两位孪生双胞胎兄弟,正分别带着七个小伙伴集体斗鸡。
参与斗鸡的十几号人都抱着自己的一条腿,单脚独立,一蹦一跳的朝着斗鸡对象冲了过去,务必要将对方“干倒在地”。
这是一个力量加技巧型游戏。
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等电子产品的年代,这样的游戏让农村孩子们度过了欢快的童年。
正当一大群孩子斗鸡斗得不分胜负、斗志昂扬的时候,李建军突然毫无征兆的闷哼一声,身体一卷,痛苦的倒在了地上。
一群斗鸡的小伙伴还以为李建军倒地耍赖,接连吆喝起哄。
作为哥哥的斗鸡对象,李建民也感到很奇怪——自己抱着的腿明明还没有触碰到哥哥,哥哥怎么就倒下了?
李建军躺在公路上,身体盘成了一张弯弓,嘴里喘着粗气,面色开始涨红。
一群小伙伴这才感觉到李建军没有开玩笑,纷纷凑了过来。
弟弟李建民急忙招呼小初冬等几个力气较大的小伙伴搭手,把哥哥李建军往家里抬。
李建军回到家里,似乎稍稍缓过了一股劲,躺在板凳上吃力的对弟弟李建民说:“我肚子好痛……”
李建民便去厨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瓢井水,端到哥哥李建军面前让他喝。
李建军只喝了两口,就一股脑吐了出来——里面夹杂着丝丝血迹。
小伙伴们吓坏了。
“初冬,你们几个先看着我哥好么?”李建民不等小初冬等一干小伙伴回话,扔下水瓢就往山上跑。
一杆旱烟的功夫,李建民跟着爸爸李民川、妈妈陶容仙、姐姐李向英回来了。
小初冬和小伙伴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李建民不在时,李建军一直喊肚子痛,让他们手足无措……
父亲李民川一把扔下锄头,几步抢到儿子李建军身旁,伸手抚住他的肚子:“老四,咋回事?”
李建军闭着眼,只喊肚子痛。
李民川帮着揉捏了半天,见儿子肚痛的问题没有任何缓解,便让妻子陶容仙赶紧去请村里的赤脚大夫王老成。
王老成提着药箱来到李民川家中,一番“望闻问切”后,对李民川夫妇说道:“赶紧送医院吧,孩子得的估计是肝硬化……”
之后,李建军被送到乡卫生院,三天后转进县医院,五天后死于肝病——肝硬化,肝腹水晚期。
不出一周,弟弟李建民与哥哥李建军如出一辙,同样死于肝病。
据医院的医生说,这种病主要是遗传和传染原因,而且经检查李民川的确是肝硬化患者,只不过是还没有发作而已。
半个月后,老三李向英又是肝病突发,步两个弟弟的后尘,刚刚送进医院就死了。
李民川状若癫狂。
一个月内家中连失三个亲生骨肉,只留下老两口苟延残喘。
李民川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把这种病传给三个孩子,他无力回天,他以自弉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不吃饭、不睡觉,以头撞墙,用铁钉扎双腿,用菜刀切割手臂。
没用几天,身上便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一天晚上,因菜刀割破手腕大动脉,李民川抢救无效死亡。
妻子陶正仙几次哭得昏死过去,后来被娘家哥哥接走,好好的一家人就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小初冬是亲眼看着小伙伴李建军病倒的。
他原以为李建军应该没事,送医院救治过后就会好起来。
哪知道情况远比这更为恶劣——突如其来的疾病,不但让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李建军和李建民死了,也让亲爱的向英姐姐死了,最后连对人从来都是笑呵呵的民川大叔也死了。
如此短暂的时间,身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接连终止,让小初冬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原来生命竟然可以如此脆弱。
小初冬郁郁寡欢。
自此以后,他都尽可能的呆在家里,再不像以往那般满世界疯跑。
然而,接下来又一个悲伤的事件,让小初冬几近崩溃。
那是月上旬的一天。
那一天,天空下着毛毛细雨。
小初冬在堂屋的桌子上写暑假作业,爸爸袁林海在织渔网,妈妈李淑芳在院子里掰苞谷粒。
正在这时,院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李淑芳一根苞谷棒子掰到一半。
院门外,老生产队长袁保华焦急中带着哭腔喊道:“林海,你跟淑芳赶紧过来看看,小五快不行了……”
“小五不行了?”袁林海和李淑芳几乎是同时起身向院门走去。
“小姐姐?她怎么就不行了?”
小初冬脑袋嗡的一下,扔下作业本,也向院门跑。
院门打开,老态龙钟的老生产队长袁保华站在院门口,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花白的头发上,滴滴雨珠顺着满是皱纹的额头往下流淌……
看见李淑芳和袁林海出来,袁保华二话不说,转身带着两人急匆匆往自家房子走,边走边对袁林海和李淑芳说道:“小五突然发作……”
小初冬紧紧跟在爸爸和妈妈身后,心中充满了不安。
进得大伯袁保华家院子。
小初冬抬眼看见小姐姐袁华梅正坐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头仰靠着椅背,双手左右分开摊在椅子两侧,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症状——小初冬自己就经常以这样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嘛。
大婶郭香玉站在一侧,一只手扶着小姐姐袁华梅的后颈,另一只手紧紧掐着她的人中,嘴里焦急的呼唤着:“小五,我的小五……”
大姐姐袁华仙则站在一旁不住抽泣……
“怎么回事?”李淑芳几步向前,帮着大嫂郭香玉掐人中。
袁林海略作观察,觉得情况不妙,赶紧和袁保华一起准备担架,打算把小五送往乡卫生院。
小初冬凑到近前,这才看清小姐姐袁华梅的状况——双目紧闭,嘴唇乌黑,感觉不到呼吸……
“哇……”
小初冬一下就被小姐姐的这副模样吓哭了,死死拉着小姐姐袁华梅的手,不愿意松开。
“小冬,你放手。”妈妈李淑芳催促。
袁林海走到椅子旁抱起小五,轻轻放在了担架上,然后与袁保华迅速抬起担架,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乡卫生院赶……
郭香玉拿了两套换洗衣服相跟着。
还没走出一里地,便传来了郭香玉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小初冬的小姐姐袁华梅过世了……
是的,袁华梅死于突发的先天性心脏病。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犹如在诉说着世间的哀伤,也犹如在诅咒着这个的可悲的夏天。
小初冬听见院门外大婶郭香玉和大姐姐袁华仙的哀哭,抱着妈妈的手臂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对小姐姐袁华梅,小初冬有着一种质朴、真切和依恋般的感情,这种感情从小学到中学一路沉淀,两人之间虽然不是亲姐弟,却犹似亲姐弟。
小姐姐袁华梅去了。
那个天真烂漫、长得像瓷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姐姐,那个写得一手好字、学习成绩优异的小姐姐,那个陪着小初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走过夜晚火神庙的小姐姐,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
短暂得就像一阵风,风过无痕;短暂得就像一片落叶,叶落化尘;短暂得就像一瓣花蕾,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已经悄然凋谢……
小姐姐袁华梅被埋葬在了操场山南麓的一座土包上。
没有棺材、没有供品,只有一个土坑和一床陈旧的竹席,和着几张零零碎碎飘扬在冷风和冷雨中的纸钱……
因为根据李袁坝的风俗,还未成年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是不能跟成年人一样正常下葬的。
此后的多年,每当小初冬走过那块小土包,总会回头看上一眼小姐姐。
他不知道小姐姐袁华梅在天堂里,是否没有病痛,是否也能够看见自己……但每当这个时候,小初冬的眼前便浮现出小姐姐袁华梅那天真无邪的面容,脑海里便涌忆起与小姐姐一起上学的点点滴滴。
那是童年的快乐、童年的欢欣、童年的无忧无虑,还有童年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