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黄昏时分。
袁初冬缩在屋里看了一会书,觉得有些困乏。
于是他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出院门,站在门口的鱼塘边上眺望对面的操场山。
偶尔俯身捡起地上的一截枯枝,拨弄一下路旁的枯草或池塘上面覆着的冰层,权当放松大脑。
“初冬……”
正在此时,一名头发微卷,身穿时髦牛仔装的青年朝他走来。
袁初冬侧头一看,发现是大伯袁林绍家的堂二哥小老王。
“二哥,你回来啦?”袁初冬高兴的迎了上去。
“是呀,今儿刚从朋友那里回来。”小老王看着袁初冬,然后竖起大拇指:“听说你考上大学没去上,在县城一中复读?牛!”
“呵呵……”袁初冬憨憨的挠了挠后脑勺。
两人闲聊几句,一同进入院内。
“七叔、七婶,我小老王咧……”
“哦?小老王?打工回来了啊,挣着钱没?”袁林海问道。
“小挣一笔,小意思啦。噢,对了七婶,你把这个拿去灶房做上,营养品呢。”小老王把手里提着的一个袋子递给七婶李淑芳。
“营养品?”
李淑芳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妈呀——袋子里是六个快要孵化成熟的鸡蛋,已经破壳,露出里面毛绒绒的鸡胚。
李淑芳感觉心里发毛,提着袋子不禁问道:“这个咋吃呀?”
“嘿嘿,只需在锅里放油、放盐,煎熟即可。”小老王干笑两声回答道。
李淑芳犹犹豫豫不敢确定。
小老王咂了咂嘴巴,说道:“这东西外面有不少人吃,看着不咋样,做出来香得很呐……”
李淑芳半信半疑,提着袋子去了灶房准备晚饭。
小老王在院子里天南海北的胡侃了一阵,转入正题:“七叔,明年我能承包到工程,你一起去呗,我带人做一半,你带人做一半,咋样?”
袁林海一怔,开口道:“你自己带人不能做?”
“两栋楼呢,我带不了那么多工人,承包工程这事七叔你是知道的,手头没有工人,别人根本就不会把活给你。”小老王解释道。
袁林海沉默了一下,没有急着表态。
对大哥袁林绍家的二小子小老王,他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家伙人很聪明,精神头很好,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可惜的是心思不太沉稳。
至于为人嘛,倒是挺讲义气,这几年在外打工,结交了不少社会上的朋友,能揽到一点工程活计也属正常。
见七叔袁林海没有吭声,小老王随即说道:“七叔,这事我肯定有把握才会对你说,需要的工人也不是太多,我估算了一下,两栋楼,我们各带四十人左右就差不多了。”
“工程在哪里?谁介绍的?”袁林海看向小老王。
“在吉林咧,今年我跟着朋友去吉林工地打工,干活的过程中我认识了工地上的一位老板。回家前一个月,这位老板让我开年以后带人过去。七叔你放心,决计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啦。”小老王自信满满。
“东北?有点远啊。”袁林海心里盘算了一下,仍不放心的问道:“这位老板是把他自己承包的工程转给你,还是什么情况?”
“噢,七叔不是这样的。这位老板姓程,他自己不承包工程的,准确的说他应该是什么基建队的队长。”小老王回答道。
袁林海听不出个准头,正待再问。
“吃饭喽……”灶房里传来李淑芳的声音。
袁林海闻声从凳子上起身,招呼小老王一起进屋吃饭。
饭桌上,除了两盘青菜,还有一盘小老王带过来的“营养品”——六个鸡胚被煎成了饼状,颜色黑不溜秋的,明显被李淑芳特意做了“深加工”。
但就算是经过深加工,那煎好的鸡蛋外围仍然露出少许毛绒绒的事物,让袁初冬愣是没敢动筷子。
“哎哟初冬,你不会不敢吃吧?看我的。”小老王看着袁初冬,夹起一块鸡蛋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然后闭眼作陶醉状:“香,七婶你这鸡蛋饼煎得太好了,简直一个香字了得,啧啧……”
袁初冬傻傻的看着小老王,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圆形。
小老王一块鸡蛋饼下肚,用手摸了摸嘴角的油渍,心满意足。
抬头发现袁初冬仍然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便装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了一块鸡蛋饼放到袁初冬的碗里。
事发突然,袁初冬想要阻挡已然来不及了,正待将碗里的鸡蛋饼夹回到盘子里。
小老王手一伸,按住袁初冬拿筷子的手:“初冬,听哥的,这东西有营养,能补脑呢。”
“呃……”
袁初冬只得皱着眉头,夹起鸡蛋饼闻了闻。
还别说,这蛋饼居然香气扑鼻。
这让袁初冬突然想起前两年,隔壁村有人专业养蛆、养苍蝇、养蚯蚓的事,据说蛆、苍蝇、蚯蚓也属于高蛋白、高营养食品,只有有钱人才吃得起呢。
确定味道不错,袁初冬闭眼在鸡蛋饼上轻轻咬了一口。
入口之初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等到咀嚼了几口,他才吃出了一股焦灼的毛发气味。
“啊呸……”
袁初冬抬头看了看小老王,又看了看自己碗里还剩下的大半个鸡蛋饼,有些犯怵。
……
一顿晚饭吃得让人有些隔应。
盘子里六个鸡蛋饼,袁初冬吞吞吐吐只吃了一个。
母亲李淑芳一个鸡蛋饼只吃了一半就夹给了父亲。
这样算下来,父亲袁林海吃了一个半鸡蛋饼,其他全部钻进了小老王的肚子里,皆大欢喜。
吃过晚饭,几个伯伯过来串门。
袁初冬赶紧帮着让板凳,之后便坐在一旁旁听。
老规矩,兄弟几个坐在堂屋里先卷土烟叶——他们对小老王派发的纸烟是不屑一顾的,嫌纸烟劲头小,抽起来不过瘾。
点上卷好的烟棒,屋内众人开始聊天。
聊坝上谁家今年杀了整整一头年猪,聊谁家庄稼地里的收成增加了多少,也聊谁家哪个小子出门打工挣了钱,等等。
说到打工,众人自然而然提起了小老王去吉林承包工程一事。
袁林绍对自家二小子小老王说的话也不太确定,反复问小老王有多大把握。
小老王急得差点跳脚,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哎呦喂,老爹,我的亲爹啊,你就信我一回行不行?”
袁林州和袁林文,最近几年在李国安的工地上做石匠,虽然钱没挣上几个,但也算是出门“跑社会”的人。
两人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感觉小老王承包工程一事还是有一定可能的。
“大哥,小老王如果真能承包到工程也是好事嘛,这年头只要是个工地就能挣钱。”袁林州吧嗒了一口叶子烟,不紧不慢的说道。
听老三袁林州这么一说,袁林绍用手指弹了弹烟杆,说道:“就怕这小子满嘴跑黄腔咧,上初中那阵,每次回家都说考班上前三名妥妥当当的,结果能够考个中等水平就算是菩萨保佑喽。”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小老王急了:“亲爹啊,吉林的工程是千真万确的呀!”
袁林文舀了一碗米汤,端在手里喝了一口,说道:“能拿到工程自然好,就是有点远。东北那地方,听说天气很冷哇,要到三四月份才能动工吧?”
“嗯,得等雪化掉了才行。”小老王回答道。
坐在一旁的袁林柏也说话了:“承包的工程干一年能不能干完?需要多少人手?”
“一年应该能完工。多少人的问题,我给七叔已经说过了,两栋楼大概八十人就差不多了。”小老王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
“应该?小老王啊,工期的问题一定要弄清楚。”袁林柏提醒到。
袁林绍从口袋里拿出第二片烟叶,凑在鼻子上嗅了嗅,开口道:“你四叔说得在理,工地到底要干多久?还有,这八十个工人你怎么考虑的?”
“工期要等我过去签订合同以后才能完全确定。至于人手,我打算自己带四十人,七叔带四十人,我跟七叔一人一半。”小老王都快郁闷死了,承包个工程哪有这么麻烦,问这问那的。
却见七叔袁林海摆了摆手,说道:“别,我可还没有答应啊。”
“七叔,一起去呗,我想过了,我目前已经找到了三十来人,还有十来人这几天再想想办法。而七叔你不一样啊,你在坝上有威信,凑个三四十人应该没问题。”
“而且资金完全可以放心,今年我们一起干活的几人,回来时的工钱是一次性结清了的。”小老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兄弟几人略有沉默,各自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雾。
袁初冬起身把堂屋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以便烟气流通。几个伯伯,连同父亲袁林海在内,都是抽的“核武器”,烟味实在是太过刺鼻……
“大哥,我觉得这事可以尝试一下。要不等开年后,让小老王先去吉林核实一下情况,然后再让老七带工人过去?”袁林文沉默过后说道。
袁林绍没有开口,斜眼瞟着小老王。
“好嘞,开年后我先去把合同签好。我小老王办事,大家尽管放心……”小老王眼见有戏,又开始拍胸脯讲大话,被自家老头袁林绍瞪了一眼后又赶紧闭嘴。
“咳咳,老七,你什么意见?”袁林绍把头转向袁林海。
一旁的袁初冬顿时有些紧张,在这些问题上他是没什么发言权的,只能当听众。
但从内心来讲,他很矛盾,父亲出门打工,能挣钱当然好,可东北这地方,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一点。
袁林海搓了搓手,说道:“如果能签订合同,证明工程能够落地。再如果合同条件好,当然应该去,毕竟机会不容易。更何况小老王承包工程没给别人,首先想到的是家里人,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全力支持。”
“那工人的事?”袁林绍犹豫着问道。
“工程一有眉目就得联系,要不然事到临头容易抓瞎。我提前动员一下,看坝上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一起去……”
袁林绍犹不放心,开口道:“老三和老五能不能跟着一起去?要是能一起去就更好了。”
“我们两个都走了不太好吧,再怎么说李国安也是同一个坝上的人。这样吧,我让我家孟全跟着老七。”袁林州回答道,袁孟全是他的大儿子。
袁林柏也说道:“我家阿勇也可以去,阿勇现在砌砖手脚麻利。”
……
春节过后,小老王在大家的再三叮嘱下,先行去了吉林。不久后发回电报——工地可靠,赶紧准备工人。
袁林海开始忙碌了起来。
正如小老王所说的那样,在古田一组做了十余年组长的袁林海,其威信和口碑是不容置疑的。
“招募令”发布不到一周,坝上便先后有五十几人主动找到袁林海,表达了愿意前往吉林打工的愿望。
但为了工程的顺利进行,袁林海对这五十几人进行了必要的筛选。
首先是年龄方面,东北那地方,与家乡的气候完全不一样,年龄偏大的人过去不一定吃得消。
其次是工种搭配,木工、钢筋工、抹灰工等必须样样都有,没有技术的普工则要相对减少。
一番筛选下来,坝上达到条件的乡亲三十六人,再加上五哥袁林文、侄子袁孟全和阿勇以及袁林海本人,正好四十人。
组织好自己的工人队伍,袁林海又一一召集好小老王联系的工人,告知了他们明确的出发时间。
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已完成。
本着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在确定要去吉林以后,袁林海向村委会打了一份辞职报告,辞去了古田村一组生产组长一职。
好在村委会都是熟人,了解到袁林海的辞职原因后都给予了足够的理解。
之后袁林海思虑再三,在出发前给已经举家前往新疆的杨文斌写了一封信,希望在工地遇到困难,需要人手,而他们又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够带人前往吉林予以支援。
一切准备妥当。
三月底,袁林海带着几十号工人从李袁坝启程,前往东北吉林的一座普通城市——通化。
在那里,年龄已经四十三岁,早些年为了照看儿子而不肯出门的袁林海,打算为了全家的幸福生活奋力一搏。
结局如何,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