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9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1 / 1)木震一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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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卓清点所辖部队人数,发现此战损失惨重,当然,朱小璋的人马损失更多,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带领部队正走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圣旨又到了,这么急,他在心里说,该不是什么凶险之事吧。

圣旨有些蹊跷:“鉴于曾卓在此次与贼寇的交战中,有效阻击了敌寇,保卫了元大都的安全,本应论功行赏,但自损将士过多,无谓消耗了大量朝廷精税,且当敌寇撤退时,未能有效组织乘胜追击,严重贻误战机,综上所述,功过相抵,不予封赏。为进一步巩固元大都外围屏障,现做出决定,命令曾卓不必返回都城,直接到元平省赴职,任都督,负责全省政务,刘春城任军区司令,负责全省军务。”

曾卓无从辩解,只得接旨谢恩。他原本想立刻回到元大都,见自己心爱的人,感谢她的巾帛,也把这次险些丢掉性命的心中的苦水向她倒一倒,但是现在皇令在身,必须先到元平省履职。他知道这一纸圣旨,背后大有文章。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以后离开了元大都,不能经常在皇上面前献策,更会招一些小人的谗言,自己的处境会越来越糟。身在哪个朝代,在什么样的君王手下做事,这是命,无法改变。

曾卓昼夜兼程,带着许尊、邓标及少量卫队人员,飞马赶到元平省。那是一个近些年天灾不断,农民频繁起事的省份,全省的财政收入一半以上要纳入军费开支,税赋沉重,民怨鼎沸,战乱不断,做这个省的都督,无异于坐在火山口上。

在其位,谋其政。曾卓与前任交接完工作后,立刻召开省级常委扩大会,班子成员及各厅局级干部全部参加。

”都督,我们财政厅今年怕是熬不下去了,入不敷出啊。“财政局长冼安民放了第一炮。

接着,社会保障局、教育局、司法局等局长滔滔不绝地诉苦,接着放炮。好像大家都穿着开裆裤,没羞没臊,没遮没拦,随便说,骨子里显露出的似乎是完全不把曾卓当回事。

曾卓不急不躁,并不生气,他预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但作为一省之尊,他要为自己留够颜面,也要为这些下属们留够颜面,这样大家才能继续共事,他才能利用他们的弱点,伺机出击,逐渐把这种被动局面扳过来。

会议不会取得什么成果,但曾卓的目的是把功课布置下去,他让各分管业务的常会,组织各司局在一周内提交目前情况的报告,并提出有关建议。动谁说谁都会信口开河,我要的是你们把说的写出来,白纸黑字,我自会安排人查,谅你们这些人就会小心又小心了,曾卓在心里想。

一个大省的公务是繁忙的,但曾卓历了一次险,功力比以前增长了两成,所以处理起事情来比原来老练、成熟、高效多了,突然堆到他面前的公务并没有压倒他,反而让他的斗志更加旺盛。

闲话少说,转眼曾卓到元平省赴任已过了一个月,他忽然接到朝廷的通知,说元崇帝近日要搞庆寿大宴,需各省携礼品赴元大都祝寿。曾卓闻讯高兴极了,他正可利用这个机会见到宋才人。

不久,元崇帝的寿宴如期举行,曾卓也得偿所愿,隔着一干大臣和坐在主位上的皇帝、皇亲国戚,看到了与众妃嫔坐在一起的宋紫薇。奇怪,元崇帝好像不那么对宋才人宠幸倍加了,坐在皇上身边的换成了另两个妃子云妃和薛贵人。她的容貌依旧妩媚动人,只是多了许多忧怨之色。

曾卓没有心思看大厅里的歌舞表演,感觉心里憋着一股气,充满了对宋紫薇的心疼之意。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和朝中的同僚寒暄,一边精神高度紧张地注视着宋紫薇的表情和动作,看自己有没有和她独处的机会。

酒宴进行到中间,皇上由于高兴,多喝了几杯,有些晕乎,更加肆无忌惮地与云妃和薛贵人调笑,宋紫薇站起身,默默离开大厅,到旁边的一处僻静的偏房坐下来,一个人喝茶。曾卓立刻也起身,尾随而去。

烛光微暗,纹理深厚的桌面上,一本书摊在宋紫薇的面前,书名是《荡山记》。曾卓走上前去,坐在她的对面,看清了她的面容,说道:“娘娘好,真是巧,我出来透透气,怎么您也出来了?”

宋才人说:“里面太吵,我更愿意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打扰您了?”曾卓问。

“不,不,这会儿正一个人待闷了,想找个人说话,你就来了。”宋才人说。

两个人相视而笑。他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可是说起话来却一点也不见外,好象有种默契。

“您的酒量如何?”曾卓问。

“我可以陪你喝。”

“问题是我已经喝过了,您还让我喝?”

“你不愿意再喝吗?我猜你并不是这么想,你很愿意接着和我喝。”宋才人用研究的目光盯着他看。

“娘娘,您怎么这么盯着人看啊?”曾卓故意问道。

“我想看看你的状态,我有结果了。”宋才人故意卖个关子。

“什么结果?”

“你……失恋了。”宋才人用手指着他,手指尖都快碰到他的鼻子了。

曾卓对着她的手指摇晃了一下脑袋,感觉挺滑稽,突然有了想说出点什么的心情。他举起手说:“好吧,我投降,我交待。”

“说吧,谁是你的梦中情人?”

“情人,还梦中?”曾卓干笑了两声,“我说娘娘,为什么只能是梦中?”

“因为得不到才会做梦,而做梦又把标准提高了,这样到了现实中就更不容易得到。”

曾卓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下:“哦,绕了半天,您是在问我的最高追求啊。”

“你还算聪明,说吧,是哪个舞姬?”

“我就是想找个普通人,我要舞姬干什么?”

“你的状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单相思。那个女人一定很优秀,不会是普通人,最可能的就是舞姬,因为你只要花钱,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她。”

曾卓越来越觉得宋才人有趣和可爱了,稍微喝醉一点,她说着半醉不醉的酒话真迷人。他问道:“为什么是舞姬呢?”

“符合你的品性呀。”

“我是什么品性?”

“你是一个表面冷漠、内心丰富的人。象你这样的人,对爱人的要求特别高。”

“那又说明了什么?”

“只有舞姬才能打动你,因为她们制造梦幻。”

“又是梦。”

“只有制造梦幻的人才是完美的,而你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你不能容忍瑕疵。”

“娘娘,您都快把我绕糊涂了。”

“总之,你失恋了,你丢了爱人,你又不容易重新找到心上人,你苦啊。”宋才人摇了摇头,拿起桌子上的红葡萄酒向自己的杯子里倒。曾卓双眼迷离地看着她,拍了拍自己的面庞,想要让自己恢复清醒,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又做了一个动作,示意她把他的酒杯也倒满。

“娘娘,您说,您口口声声说我失恋了,我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呢?”曾卓问。

“说出来好,尤其是面对我这样难得的听众。”

“说出来有什么用,你能给我解药?”

“说出来无妨。说出来让自己解脱,把复杂变得简单。相信我,我是你最好的听众。”

曾卓望着宋才人微微泛红的可人的面容,一口气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又倒满一杯。看见她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他在心里有些失望,可是又产生了更大的冲动。他甚至嘴里哼哼着,差点笑出声来。宋紫薇挺有个性,好象有着男儿的爽快的性格,让人不觉得有隔阂,只觉得非常亲切、温暖。

曾卓开始慢慢地说起自己的一些往事,看到宋才人专注地听着,感觉轻松了许多,好象说那些往事不再是如同被拷上了刑具,而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

说着说着,曾卓叹了口气,猛的一激灵,把头脑中瞬间产生的意像捕捉到了,生怕要跑了记不起来,索性抓住它,抓住它,轻轻吟诵出来:

……

雪雾和星光

无言相映

互相安慰魂灵

……

宋才人说:“你是有大雅兴的人。很特别,非常非常特别,否则我也不会那么对你感兴趣。那好,我也不客气了。坐在屋里喝酒原是没有情趣的,没有情调的,没有气氛的,缺少罗曼蒂克,看不得天,看不得地,但是我却想到了这几句。”

雪飘过原野

落在旅人的眉眼

和发髻上/

温暖触手可及

又转瞬逝去/

漫天飞舞的精灵

融入泥土

静静流走/

那是记忆深处的

清泉

曾卓听着,心中直说好,酒醒了大半。他看着宋才人微启红唇,咬文嚼字地念出一个个耐人寻味的词句,脑子里也在飞速地旋转,想要返回去再咀嚼那些字,想要把它们听懂了,把它们轻飘飘地化解了,从容不迫地从刚才意境的高处跳下去,跳进深渊也不惧。可是脑子不中用,理不出头绪来。也罢,他在心里说,不如赶紧想,再来一首,镇住她。

宋才人念完小诗,挑衅似地昂头看着曾卓,扑哧笑了,觉得他有一些失措的神情。“别紧张,不是我刚才作出来的,很久了,这是我半年前想了两天才写出来的。”她说道,“如何?给个评价。”

“话不说透,留白,挺好的。但,太工整,雕砌的痕迹多少有一些。”曾卓说。

宋才人鼻子一哼,把头甩向一边,独自喝酒。

曾卓说:“莫急,我再来一段,你也把我批一批。”看宋才人并不抬头,他又说:“诗得慢慢嚼,现在我马上说一通,道理没有的,都是胡谄,你可别当真啊。”

宋才人说:“你是说,你明天还要找我,把你对我的诗的感受告诉我,让我今晚熬一宿儿,难受吗?”

“不,不,我希望你明天拿到报社去,你的诗可以发表的啊。”

“你真抬举我,我不信。好吧,你要有货,也拿出来亮亮。”

“听好。”曾卓故作夫子状,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题目:说再见/

说再见

身不由己地要离开

到远方去

到陌生的地方去

重回孤独和无助/

说再见

用我们的

曾经长久相处的余热

去温暖新的旅程

当渐渐冷却的时候

就是我的归期

“有问题,情比较饱满,缺乏景物的映衬,不够美……”曾卓刚一念完,宋才人不假思索地说道,“但,还行,我喜欢那一句‘当渐渐冷却的时候,就是我的归期’。”

这时,宫女点燃了贴墙放置在柜子上的一排红蜡烛,屋里的气氛由灰蒙蒙变作红晕晕的,依然模糊着,却让人感到温暖,醉意慢慢化作绵绵的酥软。

“娘娘,您的头发怎么是红色的了?”曾卓问。

“你的脸也成了酒缸,红酒缸。”宋才人说。

“好吧,关于你刚才的评价,我想说,男人的心都很直白,没有更多的景物。男人是秋天,却不想被雨水给浇湿了,他想跑,跑到远方去,可是,那一大片的时光,早已湮没了体温,早已把一切变成了荒丘。”曾卓说。

宋才人轻轻鼓掌说道:“好,是个男人,却是个粗糙的男人。意像不够精到,用词不够狠、准。比如我就经常想柴火,是非常好的意像,柴火放到大雨中,那么渺小,却那么平易近人而充满了人情味,好像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深情的一瞥,魂已逝,只有磷火的微光还在,留待与后人邂逅。”

曾卓听得一惊,仰头大笑起来:“你是精神病院出来的疯子吧,对着磷光想着情意,充满鬼气啊。”

“说对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无形比有形更有意思,无情比有情更懂情意。”宋才人嘴一噘说道

“罢,罢,你也不要在这说吓人的话,说出一段诗来,把你的心境表现出来。”曾卓说。

“成,难得你愿意听。”宋才人索性站起来,在曾卓的旁边踱起步,轻声念道:

……

当我们选择毁灭

我们就会听到

春天的诅咒

当我们选择建造

我们就会

死于瘟疫

……

“你,你这是诗吗?简直是直白的诅咒。你怎么一点也不淑女了,倒像是个野汉子。”曾卓说。

宋才人说:“这不是你教我们的吗?西洋诗就是这么直白,这是我的呐喊,不行吗?”

曾卓说:“不行,必要的含蓄还是需要的。”

宋才人说:“天天都有人在大街上饿死,天天都有人作了场梦就成了阶下囚,成了难民,成了孤儿,你还要在这里讲含蓄。”

曾卓说:“不,写诗的时候少想现实的东西,当你离现实近了,你就离诗远了。”

宋才人说:“我要让诗成为我的工具,如果在诗里让我忘了现实,那我不就是死了吗?我不就是在浪费生命吗?”

曾卓说:“不,不是在浪费生命,是在享受生命,诗是生命的乐趣。”

“说到这,我终于把你看清楚了,你原来是一个软弱的人,一个只愿意沉迷在诗境里的人,不是一个真男人。”宋才人说。

曾卓说道:“不要把男人和女人分得那么清,他们同样是脆弱的,同样不堪一击。同样很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也很容易离开这个世界。不高尚,也不很龌龊,比动物略高一等的动物,还是动物,穿着衣服,其实热了要脱衣服,渴了要喝水。只有诗,或者音乐、绘画之类的,能让你,我,这些男男女女,变得不像人,而是像一棵树一样,安安静静地活着,拥有一种力量地活着,产生出一种永生的错觉,迷惑自己。”

宋才人默然了,继而抿嘴一乐,说道:“也对,也对,很多情绪都是迷惑自己的,包括你想着现实,其实现实需要你想吗,它只需要你服从。”

曾卓说:“可是,人总是不甘心,要想出一条道来,要想出意义来。”

宋才人说:“所以,我们就回忆,让回忆欺骗自己不虚此生。”

曾卓说:“不,回忆也是一种对真的现实的回味,你发觉没有,越在回忆里感受到过去某一时间的人物、场景的真实,我们的愉悦感就越强。”

宋才人说:“最强的愉悦感,就是把回忆化作一首诗。”

“一种超越现实的真实,就是诗境,就是我们的福地,就是……”曾卓有些激动地说着,却不能说出最后那个关键的词来。

宋才人说道:“就是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不后悔,也不怕死去。”

这时,他们见大厅里快散场了,急忙分开又悄悄地汇入到宴会厅里,装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们最后深情地彼此看了一眼,感觉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曾卓倏然想起了唐人李商隐的诗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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