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日日忙于练习舞蹈,制编新舞,好在有些基础,也不算太难。
当我早春日在亭廊边种下的葡萄结果时,惠王那边传来消息,说一切已安排妥当,我们可以进京了。
据惠王信中所说,月前云县凌晨爆发特大山洪,这座山中小城还在熟睡中,便被洪水淹了,死伤惨重,几乎无一幸免。
而我,正好可以扮作侥幸存活的逃难之人,混入苏京。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迹可查,最好不过。
不过,为避免暴露身份,我不是和哥哥他们同路,需要自行前往。而且哥哥手里还有许多事需布置,要迟我许久才出发。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我走了,朱府的三小姐不能不在。所以,我便让小荷顶替了我的三小姐身份。反正,我每次出门都以轻衫遮面,外人也不知道我的真面孔。
出发的前一天下午,娘亲与哥哥齐齐来到晴雪苑中,对我细细嘱托。
“妹妹,京中‘伶泠阁’的蔷娘是我们的人,你到了先去找她,她会安排你见惠王。”
我好奇,“伶泠阁,是个什么地方?”
玉铭咬了咬唇,似乎难以启齿。
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弱弱地开口,“哥哥,是妓馆么?”
玉铭一双眼睛歉意满满,“哥哥对不住你。我已传书给蔷娘,令她切切护你,除了跳舞,定不让你做别的。”
想想,若我以舞女之身入得宫中,伶泠阁不是最好的安排吗?逃难之女,落入楚馆,沦为舞女,倒是挺说得过去。
我笑着安慰哥哥,“不打紧,只要能报仇,区区伶泠阁算不得什么。况且,秦楼楚馆之地,也出女英雄的。”
玉铭表情方放松下来,“还有一事,妹妹得知道。”
我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你与翊后玉兮若极像,不说十分,起码九分也是有的。到京中识得她的人必会错认你…”他停下来,期望从我口中得出什么结论。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你是让我将计就计,假扮玉兮若??”
玉铭满意地点点头,幽幽道,“你还是你,不过失忆了而已。有人问起,你只管用难民的身份,如实告诉他就是。至于他怎么想,把你当成谁,是他自己的事。”
我狡黠一笑,“这么说来,也不算假扮了。”
这时娘亲从屋里出来,“佼儿,行李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你一个人上路,记得扮作男装,钱财贴身收着,切切注意安全…”她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娘亲,您就别操心了。我武功也不弱,会保护好自己哒。”
“为着谨慎,明早上你悄悄从后门走,马我会让管家备好的。出了这门,没人照顾你,你一定要小心点。”
“嗯嗯。”
“解冷药,每天记得吃。”
“嗯。”
“我到了京都,便来找你。”
…
娘亲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眼看天光将近,玉铭才拉着她离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充满对前路的忐忑。
迷迷糊糊睡过去,却觉得自己似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动弹不得,远处传来马啸剑鸣的声音。
有个男人抱着我,着急唤道“别睡,别睡过去!”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决,他的眼神慌乱而无助,他白色衣襟上满是鲜血,那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我手背上,我心中着急,想替他捂住伤口,可那血怎么都止不住,弄得我满身满脸都是。
我抬头望着他,可是他的脸那么模糊,我越看越不清楚。
耳边的马鸣声越来越响,他衣襟上的血也越来越多!我害怕极了,挣扎着,猛地坐起来。
环顾四周,窗外月明星稀,偶尔一两声蛙鸣掠过,晴雪苑中宁静依然。
却原来是梦一场。
可能心下太担忧了,才做这些个怪梦!我抚抚头,安慰自己别想太多,反正人固有一死。我身中‘雪冷’之毒,也不知寿命几何?有什么可怕的。
第二天,天色曦微时,我便带上行李,策马上路。
数日后,我满身灰尘,终于出现在苏京的郊外。西望赭城,那里还看得见?!只有苏京城外一片片重叠的山峦罢了。
为了配得上‘难民’二字,我下马换了身破烂的粗布衣裳。然后弃马,缓缓向苏京走去。
京都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九衢三市,簇锦团花,无不彰显着大苏帝国的辉煌。天桥下杂耍的戏团,商肆中琳琅满目的四海珍品,长街上折扇轻摇的偏偏少年,都让我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
虽然文德帝那个皇帝不怎么样,但我还挺喜欢苏京的。至少,这里的百姓都很开化,很和善。
比如说我现在,衣衫破旧,满面尘泥,就有大婶问我,“姑娘,饿不饿呀?吃个包子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把热腾腾的包子递我手上了。
然后慈爱地笑着,“吃吧,我看你逃难来的,该是很饿了。”
看来我难民扮得挺真嘛,我摇头失笑,这可辜负婶婶关心了。还没来得及感谢呢,她便溜溜儿走了。
闻闻手中包子,还甚香,便边吃边办正事儿。
咬了口包子,向一位小娘子打听道,“可知伶泠阁怎么走?”
那小娘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过了这南大街,十字口你往东拐,中街上最大的那座楼,门口挂着红色牌匾的,就是了。”
我作揖谢过,正要往前走。
那娘子突地叫住我,“姑娘,你真的要去吗?可得想清楚了,秦楼楚馆之所,去了可就难出来。”
我愣了愣,又听她道,“虽说逛得起伶泠阁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富贵商贾,说起来高级一些。可到底,终究是妓啊。”一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语气。
这劝我的语气!俨然一副大娘舅的样子。我觉得苏京的人简直太可爱了,个个都这么有趣吗,不由得多喜欢了一些。
于是我对那小娘子深深作了一揖,“我一逃难小民,父母尽丧,无家能归,能去那里呢?不过找个地方过活罢了。小娘子好意,诚心谢过。”
转身向长街行去,不一会儿就见一精致楼阁,红墙青瓦间,花色甚繁,门口大红牌匾上姿媚描金三个大字——‘伶泠阁’。
大门旁站了几个女子,面目很是清秀,我上前打过招呼,“烦请告知蔷娘,说三姑娘想清楚了,需得见她一见。”
她们倒也痛快,马上就派人去通传了。约莫过了一刻钟,有个小侍女出来,让我跟她进去。
许是中午的缘故,阁内比较安静,偶尔还有阵阵暗香飘来,只不知是窗外的花香,还是美人的幽香?
拐过七八个房间,那小侍女带我行到一处院子,看样子是伶泠阁的后院,院中翠竹青青,芭蕉深绿,倒是一处清凉之所。一个青衣女子浓妆艳抹,团扇轻摇,正缓缓地打量我,她掩嘴笑着对我道,“明媚娇艳,婀娜多姿,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我问,“你可是蔷娘?”
“正是。”
我把哥哥给的令牌递给她,她看后随即请我进了屋内。
递了杯茶给我,笑道“姑娘来了‘伶泠阁’,日子怕是就要与从前截然不同了。舞女的身份虽说不上低贱,但也一点儿都不高贵。一旦你得了名,那就是千人万人,笑骂都有。”
我静静道,“蔷娘你就安排吧,我都知晓的。”
她像个判官一样,盯着我,似在做最后的确认,“选了这条路,可就断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我扑哧一笑,“蔷娘你可比我娘亲还啰嗦!我能走到这里,心里可清楚着呢。若能让仇人血债血偿,令母亲和哥哥得以安然度日,就是舍我一条命,也是愿意的。还在乎名声做什么?!”
她叹口气,眼中盈盈有泪光闪烁,“好姑娘,这些年,真是为难你们了。”
我拍拍她手,“蔷娘在这苏京,怕是也不容易,咱们不都艰难着吗。可只要在向上走,总有开云见日的一天。”
“公子他还好吗?”她回握住我的手,眼中关切甚浓。这一刻,直觉告诉我她心意哥哥。
“哥哥好着呢,我走时还跟我说起你,说你办事谨慎,是他最信任的得力助手,让我替他好好谢谢你。”
蔷娘的眼睛亮起来,“他真这样说?”
我真诚地撒着慌,“真的,骗你干嘛!哥哥还常常夸你呢,说你聪明能干,姿容出色,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低头微微一笑,对我说话的语气又亲热了几分,“公子交代过,要好好照顾你,这屋子你先住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
我点点头,“多谢了,几时可以见到惠王?”
蔷娘皱起一双弯月眉,“现在时机还未到,怕得多候些日子。”
“怎么说?”
“而今距中秋还有两月,在这之前,你得成为花魁,让京城权贵知道你。因每年的花魁娘子都有一次进皇宫跳舞的机会,只有成为花魁,惠王才好明正言顺地带你进宫。”
我答应着,“那赶快行动起来吧,舞我都编好了,这就干吧。”
蔷娘愣了愣,睁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是绝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积极的妓子。”
我摊摊双手,“早行动,早解脱。”
她肃了肃神色,“那从现在起,你就是‘伶泠阁’的舞女了。我去安排安排,今晚就让你上台。”
我拱拱手,“辛苦蔷娘了。”
她摇了摇帕子,“莫客气,都是自己人。只是…玉佼这名字可不能用了,你需得再想一个。”
“既然我现在身份是从云县来的难民,那就叫云佼,如何?”
“云佼…如云之佼。。”她喃喃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