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逐渐变得僵硬起来。
陆鹤之揉了揉双肩,溶洞的寒气冻得他哆嗦。
他其实问这个问题甚至是下意识的。
可是,这短短的一两个月,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和变故实在太多了,比前二十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
中央疾控中心冷酷的手段,让他怎么都忘记不了。
——
庞德诺夫是真的喝高了。
他抓起桌面上那一张黑白照,也不顾满地的玻璃渣,歪歪扭扭的靠着办公桌瘫坐到了地上。
王文乐想去搀扶他。
但他摆手回绝了。
王文乐深深的注视着眼前的总师。
很久没听他老人家那么认真的讲过故事了,那么久以来,他都一副不着边的样子,时而调戏一下新来的女研究员;时而吵闹着要去上面的城市玩;时而喝个烂醉,抓着酒瓶子在地堡的走廊里疯了似的乱跑,十几号训练有素的军士都追不上他······
那么久了。
似乎让粤市中央疾控中心这个庞大地堡里的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总师的身份。
一切的研究,还有一些日常的汇报工作,全都交由王文乐来做,在百忙之中,所有研究员都已经把总师身边她这个小学徒当成了真正能处理万事的“小总师”。
可又有几个人能见到总师这副样子呢?
他的谈吐气质,他眼神中闪烁着的光,就像沙皇时期的文学巨匠普希金附体,异国古老的传说和历史随口拈来。
他满腹的经论学识,装在肚子里就如同深藏窖中的美酒,稍稍掀开了一道口子,就已经飘逸起陈年的香气。
这些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小怪物吗?
就是因为他是陆解放的儿子?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
知道那些秘密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上个世纪的那几十年,是上千年来扭转人类与魑关系最重要一个阶段,人类在物理学上的成就如有神助,拔苗助长似的疯狂增长,而正是这些知识,帮助人类第一次接触到了关于魑最核心的秘密。
虽然依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人类变成魑的。
虽然依然不知道支撑魑使用冥照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但是根据目前推导出来的公式来看,已经逐渐了解魑的物理形态了,这就是最重要的第一步。
当鬼神的身躯能被数字公式推导。
它们还能被称之为鬼神吗?
迈出了这一步,接下来的问题一定会迎刃而解,人类唯一的天敌——魑,也应该被人类亲手埋葬了。
这段该死的血腥的历史,必须要结束!
王文乐吸了一口气,扶了扶眼镜框,握紧了小粉拳。
庞德诺夫大口大口的抽着雪茄,如同溺水的人冲破水面大口吸氧,雪茄的火星都快要把他的大胡子给点着了。
终于,他拾起地面的一块玻璃碎片。
玻璃碎片上刻着金色的徽章。
那是苏联的国徽,镰刀铁锤交叉。
这瓶来自苏联的老伏特加,依然保留着那个被时代摈弃的红色帝国的标志。
在这一刻,他的眼角似乎闪烁着泪花。
“人类的英雄创造了伟大,而【乌合之众】的愚蠢和贪婪又将这份伟大亲手送入墓穴。”
这句话,并没有回答陆鹤之的答案。
他似乎······只是随口感叹了句。
扯开研究袍,脱掉那条束缚着自己的裤子,露出的那条粉色的裤衩实在刺眼。
“你老爸当年多帅啊!”庞德诺夫大笑,并且把那张照片递给陆鹤之:“嗨,当年在莫斯科街头上散步,只要你爸和我站在一起,就再也没有年轻的姑娘和我搭讪了。”
庞德诺夫在大学者和骚老头的角色间切换自如。
说着说着,他便靠着桌子睡着了。
鼻孔还冒出了个大鼻涕泡。
······
王文乐下意识看向陆鹤之的方向。
她发现陆鹤之正看着那张黑白照片。
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
“对不起。”王文乐沉默了片刻后,如是说道。
“啊?”陆鹤之抬起头。
“我们······我们的人手不够,直隶不亡人消耗的速度太快,已经远远跟不上魑出现的速度了。”
这个答案陆鹤之当然知道。
王文乐还在脑袋里寻找着更好的回答陆鹤之的答案,但刚才庞德诺夫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整个人一震。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出口了。
“时代变了,那个时代结束了。”
是啊,歌颂英雄的时代早就被物欲横流淹没了。
陆鹤之看了一眼王文乐。
他从她眼神中读到了无奈。
“虽然粤市疾控中心规模之大是九州国里数一数二的,但是我们的权力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庞德诺夫总师只是整个九州国中央疾控中心的中层。”
“我们主要负责做一些绝密的科研项目,还有处理一些······特殊的案子。”
陆鹤之被送到这里来,他当时的状态就能算得上是“特殊的案子”。
“决策基本上都取决于上面的管理层,并且他们直接跳过我们中层去调动下层的执行人员,所以日常对魑的处理我们根本无权插手,这是大方向的政策。”
“其实这也是这个阶段,最优的处理选项了。”
“你······明白吗?”王文乐犹豫了一下。
她平时对人的态度云淡风轻,但是这个让总师那么动容的少年,还是让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态度更好些。
所以她才把话说的那么明白。
陆鹤之没回答。
他只是静静看着手里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笑的很柔和,五官与自己很像,他和年轻时的庞德诺夫肩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帅的一塌糊涂。
“你,你愿意加入中央疾控中心吗,成为直隶不亡人中的一员?”王文乐问。
“不。”这个字陆鹤之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果是几天前,他也许会欣然接受。
但是他一想到那一扇将李倩和几个孩子与外面世界相隔的闸门,就觉得好像想开了很多事情。
或者说很多原本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明白了。”陆鹤之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
再次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然后将照片塞回庞德诺夫的手里。
他朝庞德诺夫深鞠一躬,然后又朝王文乐欠身致意。
“感谢你们的照顾,但是我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想做。”
“好的。”王文乐对陆鹤之露出了个礼貌性微笑:“你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了,我带你上去吧——回到地面上。”
——
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靠在桌上的庞德诺夫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锐利雪亮。
“不愧是老陆的孩子,连拒绝人的语气都那么像。”他把熄灭的雪茄头吐在地上:“愚蠢贪婪的人啊,自私混账的人啊,你们怎么配得到救赎,没有见过深渊,又怎么配沐浴光明。”
“小家伙,小怪物,去吧,把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烧他妈个稀巴烂!”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却被玻璃碎片滑倒,一屁股坐在玻璃渣上。
“布列特!我的裤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