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冥子修盘腿坐在梧桐树下,长发未冠,衣袍飞舞,梧桐叶纷纷掉落。
宛若一个矜贵的落魄公子。
睁眼,是无尽的黑暗。
闭眼,也是。
“阿冥,你是我们惟一的希望了。”
“阿冥,你说,天空是什么颜色?”
“阿冥!我受够了,凭什么要我们在这暗无天日里替人还着债?”
黑暗里,出现很多张脸,很多声音。
吵得冥子修头疼,睁眼前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冥哥哥,”小男孩拉住他的衣角:“好黑,天什么时候会亮。”
冥子修想说,天永远不会亮的。
小男孩又开口了:“婆婆说,阿冥哥哥见过天亮的样子。”小男孩的声音低低的:“婆婆等不到天亮了,乌阳想替婆婆看看。”
是他给了他们希望,他也曾满怀希望,只是希望的火种已经被万年的黑暗吞灭了。
他不知道他还会活多久,和自己一同献祭的妖怪都在一千岁两千岁的时候化成了微末。
慢慢的,只剩下一些新生的孩子和一些年迈随时会消失在天地间的妖怪。
两百年前,所有人拼尽全力才在黑暗中挣出一丝光。
“冥子修。”
冥子修身边的风更加大了,衣袍和梧桐树叶缴在一起簌簌作响。
“冥子修!”
有人喊他,冥子修茫然地向四周望着,黑色的眸子在夜里格外亮。
恍惚中,好像看见了正在看戏的少女,言笑晏晏地向他伸出手:“冥子修!”
冥子修静了下来。
是一只黑猫。
黑猫化作妖娆的女人,一身黑衣。
“炙玥。”
冥子修身体有些软,炙玥两步并一步上前托住他的身子:“看到他们了?”
少见的关心。
冥子修扯了个笑,浑身失去力气:“没有,想到了而已。”
炙玥皱了皱眉,还是说出了口:“乌阳不见了。”
冥子修没什么反应:“乌阳有他的事要做。”
炙玥没再问了。
扶着冥子修坐下,两人靠在梧桐树下,虽然靠着树,却像是在相互依偎。
“阿冥。”炙玥望着天,从没有这样温柔。
炙玥是初神一代的凤凰,却也成了献祭品,和冥子修一起。
从黑暗中挣扎飞出,本以为是凤凰涅槃,天光将近。
等来的却是肉身尽废,勉强和猫妖融合。
天上人间,奉那个人为创世初神,妖界狐族东离凰女商颜成佳话,人间只记得创世挡劫,可这劫是怎么挡的,那些人一无所知。
现在,只剩她和冥子修了,还有乌阳那个孩子。
乌阳一千岁了,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在黑暗中出生的孩子是无法成长的,只有到了人间的这两百年,他的心智和身体才从四五岁慢慢成长成了十岁孩童模样。
炙玥是恨的,但是现在看着冥子修这个样子,她又不知道恨是对是错。
“阿冥,妄语不可信。”
炙玥还是温柔的,冥子修低垂了眼眸:“我知道。”
声音轻飘飘的。
到了人间之后,冥子修永远都是慵慵懒懒的模样,特别是在审讯重刑犯的时候。
带倒刺的鞭子打在犯人身上,抽出来带着血肉,冥子修眼睛都不会抬一下,一桶盐水泼下去,等犯人清醒,再把血放干。
尽得妄语真传。
炙玥无法想象,怎么会有那么残忍的人。
这一刻,冥子修仿佛下一秒就要回归黑暗一样,声音缥缈中透着绝望:“我知道,没有人能帮我们,但假如乐羡不能,那只有妄语可以。”
炙玥望着天,风停了,整个右相府安静的可怕。
她却意外的享受。
“阿冥。”炙玥转身,眼里少有亮光,身体还保持着距离,唇已经覆了上去。
冥子修没有动。
夜色漆黑,有下雨的意思,风开始变凉。
两个人只是嘴唇贴着,身上都有些冷,连带着唇也是冷的。
不带丝毫慰藉的冷。
炙玥睁着眼,两个人就这么定定看着对方,炙玥想靠的更近一些,冥子修却忽的站了起来。
目光里没有温度:“炙玥,我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声音低沉,泛着冷意。
炙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的十分浪荡,像极了青楼里拼了命要和情郎私奔却被抛弃的女子:“今晚什么事?”随意拾起一片梧桐叶,目光散漫:“今晚冥子修因为乐羡的二重身出现而蠢蠢欲动请了个凡人来做法?”眼神不经意瞥过冥子修的唇:“还是阿冥也在温柔乡里沉沦了片刻?”
冥子修目光微沉,头一次这么认真:“炙玥,我们有我们的使命。”
这是一直以来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冥子修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说话,炙玥心里一酸,有点想哭,也不装了,只安静下来。
“我知道啊。”要下雨了,炙玥遥遥望向漫无边际的天空:“等了两百年了,才等来一丝希望。”
冥子修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炙玥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不愿转头。
良久,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
“阿冥。”
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冥子修加快了脚步,试图将她的话甩在身后。
但轻柔的话语还是顺着风飘到耳朵里。
“阿冥,我们这些妖怪,见不见天日都没有意义了。”
春日的雨,来的突然,前一刻还月明星稀,后一刻狂风骤雨侵袭,毫无防备,打湿了迷路者的衣衫。
美人殿本就腐朽的偏殿在这个雨夜终于承受不住,塌了。
带着面具,全身伤痕累累的少年,感应到什么,发出低沉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