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宓伏在案前写字,不大的方纸,蝇头小楷,不过一刻,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
等到墨迹被晾干,苏宓随手折了揣在袖中,信步出了门。
走过几间舍院,在一间敞开大门的屋子前面停下。
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墨香味儿,楚缺抚着自己的宽袖,提笔挥毫,流露出一种飘逸洒脱,平和简静之风度。
真是个文人胚子。
苏宓常常想,楚缺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看上去谦和有礼,耀文含质,但却有着文人特有的傲气。
谦逊与放旷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就像他写的字,一方面极具中和之美,行书方圆并用,浓纤折中,修短合度,寓其于正,有进退宪章,推方履度,动必中庸之妙;另一方面,如绛云在天,因风变化,于千变万化中妙合自然,不失主调。
不过苏宓不是来找他的,楚缺也知道。
“他人呢?”
他,自然指的是东方朔。
苏宓跟楚缺时常切磋诗文,论对时政,虽不至于关系亲密,但也算处的可以,说起话来自然随意。
“刚刚出去了。”
楚缺一手按在桌子上,一手提着笔,把目光从纸上转移到苏宓身上,气定神闲地说道。
这小子不知道又去哪儿串门了,他在拉关系攀交情上称得上“人精”。苏宓昨儿听他说,武科有好几位学生已经和他拜了把子了。
要我给他提供些小抄应付小考,结果人又不在。
若不是看在他的家世深厚,她才懒得搭理他,毕竟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哦。”
见他没在,苏宓淡淡地应了就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东方朔的身影,行色匆忙,确切点说是鬼鬼祟祟。
这家伙又憋着什么坏呢,没心思细想,苏宓立马悄悄跟在他后面。
东方朔还挺谨慎,边往前走还边有意地回头四顾,那神情与他平时大大咧咧的状态大相径庭。
苏宓渐渐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迅速地避闪到树后面,待他转过头,又继续跟上去。
一心跟着他,苏宓自己也没注意到了哪儿,越走越僻静,离人群也越远。
就看见东方朔一路避开人群,找到最外头的院墙,一个飞身,就从檐头上消失。
都跟到这个份上了,按苏宓的性子,当然要继续追下去。
这院墙并不高,看到旁边有一棵粗壮的桃树。苏宓腾空跃起,侧着身子用脚往树干上一蹬,接着巧劲儿非常潇洒地攀上了瓦檐。
正要往下跳,就听见有人厉声呵斥道:“什么人!”
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苏宓一晃神,“呯”地一声砸在地上。
“啊!”
边痛呼边往下坠。
“嘶——”
苏宓倒吸了一口冷气,还好摔下来时用内力压制着,不至于重伤,只是嘴唇被牙齿给磕破了,一股子腥味儿。
草地上铺满了一层桃花瓣,苏宓整个人趴在地上,揉揉自己的屁股,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你是谁?”
那人的言语里好像融着寒冰,听得渗人。
苏宓还没缓过神来,侧头一看,那男子五官立体分明,剑眉含威,眼神深邃,黑如墨玉般的瞳仁闪烁着和煦的光彩,一双染墨似的眼眸睨着她。
一身玄色绣金锦袍,袍角带风,端正深沉之中隐隐蕴含着王者风范。
还有些零星的桃花瓣落在他的肩上。
本来应该是一幅落花美男子图,结果被苏宓这个落魄的样子打破了意境。
看第一眼,苏宓微微怔了怔,为眼前人的龙虎之气所惊叹,这人真是持重之中带着震慑人的魄力。
然而看第二眼,苏宓瞥见了男子所佩的瑜玉、所綦的组绶,眨眨眼,认出了他的身份,看他的脸,猛然想起。
这……这人……是那个,是那个谁来着?
苏宓低着头凝神思考回忆,眼神一亮。
对对对,韩王殿下,官道上曾见过的。
“还不起来?”他冷冷地道。
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眼前站立之人,苏宓傻乎乎地呵呵笑了两声,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拍拍肩膀和屁股上粘的土,含笑着道:“鄙人是南华学宫的学子。”
还不等她站稳,幽冷的声音一瞬而至:“为何在此!”
把嘴唇上沾着的血抹掉,苏宓心不慌脸不红地说道:“学宫有如蜂房水涡,学生一时迷了路才走至此地。”
想到自己刚刚爬墙被傅彻看到,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原想攀到院墙上看看这学宫的布局,好找条路回去,不想武功不精,反倒摔下来。”
傅彻横眉看着她,对于苏宓的解释,说不清楚相信还是怀疑。
至于吗?她就是翻个墙而已,又没揣着什么坏心思,有必要这么怀疑我吗?
好在苏宓反应快,话里话外都没什么破绽,反而听起来挺有道理,傅彻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也不再继续盘问刁难。
“还不快回去!”
苏宓被傅彻这一声低喝吓得陡然一个激灵,忙道:“好嘞好嘞!”
说完拔腿就往反方向快步离开,及至跑了一段路总算大松了一口气。
原本想要赶紧离开,结果周围的景致硬生生地将苏宓的脚步拉慢。
这地方,好生熟悉啊……
竹树相映,绵延桃林,尤其是园林疏密有致,既有稀疏浅淡处,又含茂密浓重处。
如瓜剖分,如棋分布,区分布局,职司有序。
显然,苏宓意识到自己闯到了什么地方了,但是,为什么韩王傅彻会出现在这里呢?
又不是太子总揽国事,事无大小,皆可过问;又不是怀王,这南华学宫也不是他的地盘,好端端地怎么出现在这里?
按理说,这韩王多年不在京都,朝廷内外也没有耳目党羽。
西南战事结束,在京都也只挂了一个闲职,一向不为皇帝所重视。
若是说他此行为了公事,自然不可能,若是为了私事,什么私事呢?
想到这里,苏宓不禁懊悔,自己追东方朔追了个空,哪曾想遇上韩王,还被当成窃贼一类对待,真是气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