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整夜都在宫外的夜市游荡着,左顾右盼,前瞻后仰,郁郁寡欢,犹如叛逆少女的一场离家出走。外表瘦弱的我自然而然会被心术不正的歹徒盗贼打上主意。
明月朗照下,我从一些影子中,注意到身后有不少男人跟我一路。
如果厮打可以让我发泄出心中的幽愤,还能让人心情愉悦忘记烦恼,我倒可以和他们来场痛快的酣战。我试试不甩掉他们,带着他们在庙会里逛上一圈。
然后,我假意把他们引到一间死胡同里。我猛一回头,发现他们只有四个人,也好,不多不少,正巧给我练练手。可惜我从宫里走得急,身上来得及怀暗器。仔细想想,用蛮力粗鲁一番,反而不容易被他们一行人怀疑我的身份,我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动武了。
我的拳脚功夫虽说学艺不精,但谁让我内力深厚,单挑了好几轮下来,也不见粗喘。不过说句实话,一挑四格外磨炼武者,因为稍不留神就会中招。光中了一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中招之后就会让武者产生畏惧感,恐惧才是最大的对手,它会慢慢吞噬了自己。
他们见我身手不凡,便纷纷拔出了匕首:“哟~小姑娘,身手确实不错!模样也不错呀!兄弟,上!”
踢人先踢头,劈人先劈颈,决不会错。我怎么想起了乌云束之前对我说的话,她从前就是告诉我,擒贼先擒王,肉搏时比的就是先发制人。一旦上半身中了大招,自己的气势就输了大半。
“怎么?”我理了理打斗时乱掉的长发,踩住一个想要逃跑的贼人,“想跑?”
“小的不敢,请姑奶奶饶命!”
“饶了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突然想起水川说起严家与我亲生父母的死有关。
“不过什么?小的把身上的碎银子都给您!”
“是啊,求姑娘放了我们吧!”
我想了想:“放过你们?可以啊。不过本姑娘喜欢听故事,谁说的好,我就放谁!”
“姑娘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很多故事我——我都知道!”
我坏笑两声说道:“据说大名鼎鼎的严府趣事极多,不妨把他们家的底细都与我说说,如何?”
“严家,这,那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啊!谅小的不敢!”他们几个相视着,胆怯了起来。
顺手从地上拿起一把磨得锃亮的匕首,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嘴,学着恶棍的语气,狠狠说道:“真希望你的嘴,能比我的匕首快。”,我用这匕首在其中一人的脸上来回划着。
“我说,我——说”那人满头汗珠,嘴唇微微颤着,“严家有两支,两位老太爷是兄弟,都在京城里。一支老太爷是皇帝跟前的阁老严嵩,他的独子严世蕃大人更是有才华,写得一手好青词。得圣宠十几载,才冠群贤,大明几百年都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人。
“但就,一点不好。大人嘛都爱黄金屋和颜如玉,严大人可过犹不及啊,买卖官职,贪污贿赂,都干过,只是不明说罢了。他名下在江南一带的肥沃之地更是数不胜数。不光如此,府里妻妾成群,夜夜笙歌堪比后宫。相比之下严老太爷就迂腐多了,平时为人也低调。虽说他贵为首辅,但在皇帝面前谨慎拘束得很,生怕惹皇上不高兴。”
“那另一支呢”我不解地问。
那人似乎对另一支不大了解,我身后另一个人突然抢起话来:“我知道,我知道。严家的另一位老太爷严岱只是个四品大员,一把年纪了现在,应该致事在府了。不过他的一个外孙女可是昭贵妃,当朝太子的母亲!正宗的皇亲国戚!”
难怪整个城东都是严家的地盘,财力势力太大。
“还有,有个怪事,这严家都是晚年得子,儿子和外孙女一样大。严岱大人一个长孙女和姑娘差不多大,听说貌比天仙,叫什么来着,好像叫严锦箫。”
锦箫?锦箫绣剑青玉案,焚香抚琴弦。
“血——血!姑娘你脚边有一摊血!”
“快走快走!”他们吓得面目狰狞,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我低头看到血源源不断地从我脚下流出,月光映照在上面发出血玉的光泽。我的大腿一阵暖一阵凉,倏然地,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知所措地走出死胡同,现在,我该怎么去做?我明明练了长生咒,怎么还会出现少女初潮?云束她没有过这种情况,之前也没有教过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种坠痛,这实在难忍,不得不靠在一棵银杏上休息会儿。
天快要亮了,还是回去吧。有点累了——
在此之前,我要采一些莲蓬,送给一个人。
终于我回到了宫里,还是从神武门翻回来的。智云观离我靠的那棵银杏太远,没力气从天井回暗格,所以又冒了一次险。一路诸多艰险,一是我没穿夜行衣,二是没怎么易容。我格外小心翼翼,花了不少时间在路上。
我慢慢来到长春宫,只见宫门、斗拱、牌匾,都挂上了白练,传来渐深渐浅的哭丧声。推开厚厚的宫门,我看到披着孝麻的载垕呆呆地跪着,在朝阳满照的院落里一声不吭。他身旁仅剩下一个奶娘和几个没病倒的婢女。
他一定在偷偷地哭着,至亲丧命,就算换作我,也一定会像一个废物一样歇斯底里。我不敢进去,只好在宫门外站定了,脸颊已经感觉不出两侧的早风,听不见回旋的鸡鸣,也看不清眼前那个纯纯粹粹的少年了。心和他一齐凉了下去。
他转过身,发现了躲在门外的我,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一眼都没有望向我:“有事吗?如果无事的话,请快回吧。”
“对不起,如果我早一步,康妃娘娘也许就不会——”我内疚地说着。
后土两眼阴直地看着硬石阶:“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就算不救我也没有关系,骗我也没有关系。你请回吧。”
“昨天,昨天我离开听雨阁之后就被云束姑姑打晕了,当时我答应你并不是在骗你。”我几乎要哭了出来,活了十三年也从未曾这么想哭,“这个是我在宫外特意给你摘的莲蓬,比宫里的香多了。”
后土一言不发,把宫门紧紧地栓了起来。
宫门关起来的那一刻,好像耳边有声巨响,然后掀起了无尽的狂风,呼啸着推我向后。眼前模糊着显现出一团绿色,中间一点红点逐渐晕来,当红完全取代绿时是真的感觉不到侧耳的凉风了。血液还在流动,最终汇入那里,汇入那条无尽的河流——
我又躺回了建翎宫,也又醒了:“外面怎么下雨了?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昆兰站在帘外:“郡主你才睡半个时辰而已,外面的雨也下了好一阵。”
“我是不是晕倒在长春宫那里了?”躺在床上怎么也起不来。
昆兰憋笑着:“还说呢,自己那个来还像往常一样乱跑。你今天可糗大发了!”
“什么意思?难道是别的宫人送我回来的?”
“不是不是,是我途径那儿的时候把你背回来的。”昆兰一边急忙解释,一边把我扶坐着。
可我并不相信,昆兰一说谎我就能看出破绽:“昆兰,我手里的那支莲蓬呢?你一并回来了吗?”
“哦?那支莲蓬?嗯嗯,带回来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昆兰,我带的莲蓬不止一支。别骗我,我想听实话。”
“其实是三殿下背你回来的。你当时裙子上好多血,弄得他手上也都是血,殿下差点叫了太医。幸好我劝住了,不然你就糗大了。”
天哪,这也太丢人了吧!听完昆兰说的话之后,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呢。
昆兰坐过来揉揉我的脸,笑道:“你呀!真是笑死人不偿命。之前三殿下不让我告诉你,你是他背你回来的,是因为怕你觉得丢人。”
“可是真的好丢人!”我又气又烦,反而想到我的莲蓬,“昆兰,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莲蓬?”
“我还以为那些是三殿下的呢,他离开的时候全带走了。”
他收下了,是原谅我的意思吗?雨越下越大了,整个屋子也暗了许多,地板上因为回潮而弄得湿漉漉的。
我歪着头问昆兰:“怎么不见云束姑姑?”
“云束姑姑经常不见人影,可能现在在宫外办什么重要的事吧。”
“不理她了,我们说点别的。”我捧着脑袋想了又想,对她说,“昆兰,你动心过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动心?好像没有过,又好像有过。我想应该是,见到这个人会莫名其妙地开心,心甘情愿为他做许多傻事。”我看着她娓娓道来。
三皇子心不在焉地走在数不尽的小水泊里,尽管雨越来越大,他任由雨水打进眼睛、嘴巴、耳朵,再沿着眉宇奋力流下。眼睑酸涩的他看清了前面的宫人和那个穿着黄龙黑缎的少年,和他一般大,身上却没有一滴雨水。
他不得不绕开这条路走,哪怕路会更长。因为很明显,他们不该同路。
走着走着,三皇子头顶上方的雨停了,伸出手来依然会被淋着,下意识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