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刘祎峰的手机闹铃准时响起，把他从午睡中叫醒。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坐直了身体，然后又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过了一会儿，等到上下眼皮不再打架，刘祎峰才拿过水杯，一口气把茶水喝光。苦涩的冷茶划过喉咙，像一道冰线通过食道，最后在胃里结成一个晃来晃去的水球。他总是这样，因为经常忘记喝水，所以一拿起杯子就直接喝掉一整杯。他还记得黎笑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喝水时，脸上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刘祎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拿着水杯到饮水机去续水。等着水杯接满的时候，他想起今天陈翰和黎笑笑去客户那里做公司介绍和产品展示。按照计划，他们是下午一点开始的，现在大概已经完成了吧。发条消息问问？还是算了，他们应该还在会议上，别打扰他们。

回到座位上，刘祎峰看着电脑屏幕，不知道该干嘛。上午的时候他已经做完了手里最后一个任务，交接给了相应的人，VIP项目又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工作，所以他这时无所事事。

想了想，刘祎峰打开了VIP那三个需求文档，又把项目简介的PPT打开。这个PPT是当初赵杰向公司高层介绍项目用的，讲得很笼统，不过里面有一张后台服务架构图，这个倒是很有用。刘祎峰找到这张图，把它放大，又把产品文档拖到另外一个显示器中，两边对照着仔细研究起来。

刘祎峰记得查理说过，这个架构图有一些小问题，不过并没有再细说。他想，反正还有时间，我先不要去问，看看我能不能看得出来问题所在。

看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毛病。根据客户的数据整理、挖掘的需求，统计的方式，未来推送的使用策略，确实有几个模块的分工和层次不合理。要怎么修改呢？他拿出纸笔，开始勾勒草图。等到他把有问题的地方修改完，整张图被涂改得乱七八糟，除了他没有人看得懂。他又拿出干净的纸重新画了一遍，这样就清晰多了。他暗自点点头，对自己的成果心满意足。

看了下时间，已经快要四点了。刘祎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然后喝了口茶。茶水又冷了，而且味道比起第一次淡了不少，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买饮料去吧，他想。

穿大衣动作太大，再说便利店也不远，所以他只穿了毛衣和在公司穿的薄外套，结果一出楼门就后悔了。他这才想起因为寒流影响，这几天温度反常地低。不过已经出来了，也懒得再回去，干脆快点走吧。

他快步走到便利店，原本想买可乐，临时换成了热咖啡。当然咖啡包装上的动漫女孩儿形象也起了很大的促销作用。他喝了几口，才从店里出来。有了热饮下肚，这寒冷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把咖啡瓶子捧在手里暖手，放慢了脚步往回走。天气不错，没有风，阳光带来的不多的热度也很宜人。

不知道他们宣讲怎么样了，结束了没有……刚想到这里，他却看到了黎笑笑和陈翰。两人在咖啡厅里，隔着张小圆桌对面而坐。黎笑笑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套裙，看起来成熟而干练。陈翰一身紫色西装，皮鞋一如既往地反射着光芒。两人都轻松地靠在椅子里，面带微笑说着话，看起来如此优雅……和般配。

刘祎峰觉得心脏猛然缩了一下。

你这个没出息的怂货，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让他痛恨的，并不是自己没有勇气，而是自己竟然连这一点感情都无法压抑。

无论怎么欺骗自己，他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对黎笑笑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从他第一次看到黎笑笑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废寝忘食地工作的样子，这份好感就在心里生了根。她面对危机时那种正面攻击的姿态，沉稳冷静的态度，让他意外，也让他着迷。她平时那种寡言的性格，疏远的距离感，甚至连那种奇怪的笑点，都充满了奇异的魔力。黎笑笑如同是一团安静但是猛烈燃烧着的火焰，吸引着他一步步靠近。

但是他并不是懵懂的少年。几年的工作经验和社会交往，已经教会了他“现实”两个字有多大分量。论年纪，他比黎笑笑大了五岁以上。论相貌，他只能算是看着比较顺眼而已，还因为经常吃外卖和缺乏运动微微有些发福。论家境，他家里只是普通的三线城市中的普通人，可能勉强算中等偏上。论事业，他在前一家公司里虽然有个小组长的职位，可是连管理层都不一定算得上，而现在又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论性格，他太宅。论才华，他也大概只能在KTV里充当麦霸博人一笑而已。

在这纸醉金迷的上海滩，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啊。

他还有着模糊的理想，要给自己的另一半带来幸福的生活；可是在他面前的是清晰的现实，是他没有这个能力。没错，自己会努力，可是谁能保证，努力就一定会带来成功呢？无法确定的未来，无力做出确定的保证。

我没有资格喜欢别人。我的真心，对别人来说只是麻烦而已。这是他给自己下的定义。这是他的“大彻大悟”。

所以，当他对黎笑笑产生好感的时候，他就决定要尽可能地帮助她，不求回报。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帮上她什么，自己的感情却越陷越深。

所以，他才会这样没出息，这样失魂落魄地站在这里。

没等刘祎峰理出个头绪，黎笑笑却先看到了他，冲他笑着摆摆手。条件反射地，他在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也挥手回应。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和手里的咖啡，已经冷得像冰一样了。

黎笑笑葱白似的手指冲着咖啡厅入口的方向划了个圈，示意他进去。

如果真心为她着想，就应该拒绝，然后转身离开。陈翰……是个不错的对象。这种二人世界，不应该有我这种人打扰……可是，他的脚却自顾自地行动起来，走进了咖啡厅。门内的暖风迎面一吹，他赶紧借机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恢复到平常的样子。

他走到两人面前，没等他说话，黎笑笑先开口问道：“你自己吗？琼姐没下来？”

“没有。我下来买点喝的。”刘祎峰一边回答着，一边把瓶子放在桌子上，又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还以为你在散步呢。”黎笑笑说着，伸手到刘祎峰身边晃了晃，说：“嗬，这冷气。”

刘祎峰想起自己也对黎笑笑做出过同样的举动，不禁笑了起来，倒不是因为这个举动本身，而是因为黎笑笑这种奇怪的开玩笑的方式。

旁边的陈翰也笑了起来。

“怎么样，今天的宣讲？”刘祎峰交替看着两人问道。

“很成功。”陈翰说。“小黎今天表现得很好。以后的宣讲，可以都交给她了。”

“这么厉害！”刘祎峰由衷地感到钦佩，感叹道：“也不枉你这几天这么辛苦，练了那么多次，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别闹了。”黎笑笑的脸微微发红。“讲完之后，客户一个问题都没提就结束了。”

“那没办法，这次主要还是走走形式嘛。”陈翰笑着说。

“合同签好了？”刘祎峰问道。

“……还没。”陈翰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赵杰今天没去，下周才去正式签合同。”

“那就是说，要拿资料还得再等等了？”刘祎峰有些泄气。

“……只能等了。”陈翰喝了一口咖啡，才继续说道：“你的消息够灵通的。”

“是我告诉他的。”黎笑笑立刻接了过去。“在一个团队里嘛。”

刘祎峰愣了一下，才知道自己问了些不该问的问题。应该不会给黎笑笑添麻烦吧？

“没关系。这都是小事儿，不过以后有些关键信息，还是要注意一下。”陈翰还带着笑容，但是显然有些不快。

黎笑笑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气氛有些僵化，让刘祎峰手足无措，赶紧换了个话题问道：“然后呢？宣讲之后又谈什么了？”

“没有啊。”黎笑笑回答道。“结束之后我们就回来了。”

刘祎峰看了眼时间，已经四点多了，脱口而出问道：“那怎么才……”

问到一半，刘祎峰又把话咽了下去。他突然想到，应该是这两人早就回来了，在这里喝咖啡聊天直到现在吧。唉，自己说话之前真应该多过一下脑子才对，他这么想着，再加上感情上的混乱，一时垂头丧气，只好喝了两口咖啡压压火。

“……别提了，我们一直在等客户来着。”过了一会儿，见刘祎峰不打算问下去了，黎笑笑开口说道。“说是一点，结果我们等到快三点才正式开始，连口水都没喝上。这不刚回来，就直接来买喝的了。”

原来两人没在约会。虽然知道不应该，不过刘祎峰的心里还是豁亮了一些。不过今天的黎笑笑话比平时多啊，他脑海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怎么会等了那么久？”刘祎峰问道。

“嗨，甲方的架子嘛。”陈翰笑着说道。

刘祎峰觉得黎笑笑似乎想说些什么，看向她时，她已经拿起杯子在喝饮料了。

“你那边怎么样？”陈翰问道。

“你说开发这边？”刘祎峰反问了一句，看到陈翰点头之后，才继续说道：“我手上的工作都完成了，该交接的也交接了。我们组另外三个人应该也都交接得差不多了。所以就成了空窗期了嘛……不过我今天看了一下赵杰那个PPT里的架构图，发现确实像查理说的那样，有点问题，已经修改过了，等下再找查理做个评审。后台有四个服务分工有点问题，我把它们都梳理了一下，又调整了另外两个模块的层级……”

“停停停。”陈翰笑着打断了他，说道：“你又开始说外语了。”

黎笑笑也轻轻笑了一下。

“啊……习惯了，哈哈。”刘祎峰自嘲地说道。

气氛总算平和下来。三个人又聊了几句，都喝完了饮料，起身回公司。电梯来了，黎笑笑先走了进去，刘祎峰跟在她身后，站住之后转身，却看到陈翰带着犹豫的表情在电梯门口站着。

“怎么了？不上去吗？”刘祎峰问道。

陈翰快速扫视着，来回看了黎笑笑和刘祎峰好几次，才走进电梯。刘祎峰觉得他的脚步似乎很悲壮。

刘祎峰顺手把三人要回去的楼层都按下，电梯关门开始上升。一时间也没什么话可说，电梯里很安静。刘祎峰抬头看着楼层显示，从1开始逐个增加。

眼看着数字刚从7变成8，电梯突然微微一晃，停住了。

“哎？不是吧？”刘祎峰吃了一惊，同时又泛起一种冒险的兴奋感：“电梯坏了？”

他按了几下开门键，没有反应。他又按关门键，把各个楼层的按键都按了一遍，电梯还是纹丝不动。

“居然赶上这种事儿。”刘祎峰笑着，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按下报警按钮，在等着回应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黎笑笑脸色比平时更白，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靠在电梯正后方的镜面墙上，正盯着自己。陈翰低着头斜靠在侧面，看不见表情。

这时报警那边有人回应了，刘祎峰就告诉他“电梯坏了，不动了”。对面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知道不知道电梯现在在几层，有什么显示，刘祎峰都一一回答。最后对方告诉他们不要着急，会尽快修复。

“接下来只能等着了。”刘祎峰说。“说起来，我们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上班的，公司应该多发点奖金才对，哈哈。”

除了他之外没人笑。

“……不用害怕，没关系，很快就好了。”刘祎峰只好不再开玩笑，老老实实地安慰着他们。

“……你不害怕吗？”过了一会儿，黎笑笑问道。

“没什么吧。不就是门开不开了么。”刘祎峰说。“没什么可怕的。”

“……前几天的新闻……”黎笑笑说了一半，又不说下去了。

“你说那个一落到底的啊？那是很老的电梯了。”刘祎峰笑着说：“你看，这就是理科生的好处了。像这种比较新的电梯，都有保护装置的，就算下落，最多落个一两层就会卡住了。”

黎笑笑没再说什么，不过看起来放松了很多。

一旁的陈翰，原本只是低着头，这时却渐渐开始弯下腰，越来越弯，几乎变成了鞠躬的姿势。

“喂，你怎么了？”刘祎峰觉得不对，就往前走了一步，想拉住他。

没等他抓住陈翰的手臂，陈翰整个人就这样往前栽倒。刘祎峰赶紧抢上前一步，双臂一合把他抱住，才免得他一头撞到地上。

刘祎峰只觉得陈翰混身发抖，转脸向黎笑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黎笑笑也露出困惑的表情回答道。

刘祎峰轻轻把陈翰往后推，陈翰腿一软，顺势弓着背靠着墙坐下了。刘祎峰推了推他的头，发现他满头冷汗，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色铁青，呼吸特别急促短浅。他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用力过大，双手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黎笑笑也关切地在一旁看着。

“这不会是那个什么‘幽闭空间恐惧症’吧？”刘祎峰向黎笑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可能。”黎笑笑小声回答道。

“这怎么办呢。”刘祎峰说完，又转向陈翰，小声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用害怕。”

见陈翰完全没有反应，刘祎峰伸左手在他后背和脖子上拍着，右手就摸着他的手背，嘴里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他觉得陈翰的呼吸好像略微平缓了一些，于是左手也从拍打改成了抚摸，差不多把陈翰完全抱在了怀里。

另一边的黎笑笑已经再次按下报警键，告诉他们这里有病人，催促他们尽快解决。

陈翰的呼吸确实平稳了一些。刘祎峰就继续这样安抚着他，却不防他手一翻，用力抓住了刘祎峰的手。刘祎峰一是没有防备，二是他实在是用了太大的力气，痛得刘祎峰不禁惨叫了出来。

“怎么了？”黎笑笑也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们。

刘祎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苦笑了一下。

“别吓唬人啊。”黎笑笑出了口气说。

刘祎峰的手被抓得痛彻心扉，但是并没有把手抽回来，左手仍是一直安抚着陈翰。他仍然呼吸急促，全身抖个不停，但是不像一开始那样吓人了。刘祎峰一边咬牙坚持着，一边在心里想，这可真不划算，抱着个大老爷们儿还松不开了。这要是有恐惧症的是黎笑笑……唉，那时应该也轮不到我去抱她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电梯一震，又开始上升，然后很快就停下打开了门。

这时已经顾不得是几层了。黎笑笑先走出去，站在旁边回头张望。刘祎峰一边说着“好了，没事儿了，开门了，我们出来了”，一边在一个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把陈翰架了出来。

这一层正好有沙发，他们就把陈翰放到了沙发上平躺着。陈翰渐渐平静下来，也放开了刘祎峰的手。刘祎峰赶紧甩了两下，用另一只手揉着。

“你没事儿吧？”黎笑笑问道。

刘祎峰活动了几下手指，说：“还好。我还以为骨折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陈翰。他还在发抖，仍然闭着眼咬着牙，不过呼吸已经基本正常，脸上也带了点血色。他伸手把陈翰的领带拉松，又帮他把衬衫的上面两颗扣子解开。

又等了五分钟左右，陈翰才睁开眼睛，四下看了一圈，用虚弱的声音对刘祎峰和黎笑笑说：“谢谢。我没事儿了。”

“‘幽闭空间恐惧症’吗？”刘祎峰问道。

陈翰摇摇头，说道：“是电梯。”

“‘电梯恐惧症’？还有这种的吗？”刘祎峰第一次听说。

陈翰勉强抽动嘴角笑了一下。

“平时你不是没事儿嘛。”刘祎峰又问道。

“人多没事儿，时间别太长。”陈翰说。

“早说呀，我们陪你走……”刘祎峰突然想到，要走八九层楼，当下改了口：“我们送你走楼梯嘛。”

身后黎笑笑“噗”地笑了一声。

“唉，不管怎么说，没事儿了就好呀。”刘祎峰说完，四下看了看，说：“你再歇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他用纸杯倒了一杯水递给陈翰。陈翰接过去，慢慢地喝着。

“你真是个好人。”黎笑笑低声对刘祎峰说。

刘祎峰心里一热，嘴里却低声调侃道：“喂，什么情况，你就给我发卡呀？”

黎笑笑一愣，随后捂着嘴笑了好长时间。

她的笑点果然很奇怪，刘祎峰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