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晚上九点半，陈翰正在重庆的酒店里就着矿泉水啃面包，手机上收到了郑佩琪的视频会议呼叫。

他随手点了接受，把手机斜靠在一边放好。

“晚上好啊，看了邮件没有？”郑佩琪开门见山地问道。

看她的背景，应该是在家里。

“还没，什么邮件？”陈翰一边问，一边起身把电脑也拿到手边。

“VIP的资料。总算发过来了。我正在下载，还没完呢。连公司的网络有点慢。”郑佩琪说。“就先和你说一声，免得你不知道。”

“OK，我也去下，不过我这边速度也不怎么样。”陈翰边操作电脑边说。

邮件是赵杰发给包括CEO和郑佩琪在内的高管的，然后郑佩琪立刻转给了陈翰。邮件名称是“VIP项目全部资料”，正文是一些废话，说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整理资料，总算是整理完成，第一时间就发出来了之类的。附件是一个很大的压缩包，陈翰立即开始下载。

“你怎么吃起面包了？就算这个时候，应该也有店开着吧。守着重庆，满大街都是好吃的，干嘛吃面包？”两边都在等下载的时候，郑佩琪问道。

“无福消受啊。”陈翰苦笑着说。“胃扛不住，太辣了。中午、晚上都和客户一起吃饭，基本上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饿的实在扛不住了，才出去买了点面包。”

陈翰是周日晚上出差到的重庆。为了全力以赴投入到VIP项目里去，他把手上的几个项目纷纷做了交接，不过偏偏这时候重庆这边的客户提出了一个新项目。公司给这个客户前后一共做了三款游戏，一期二期运营服务各种合同算在一起，总金额超过了VIP项目，所以他们才是公司目前的第一大客户。

陈翰从第一个游戏开始参与，后面两个游戏都是他直接负责的。刚开始，因为陈翰还比较年轻，客户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不过几个项目做下来，他已经在客户心中建立了极高的信任度。这一次的项目，就是客户指名点姓要求陈翰负责的。

无论是从公司的角度，还是陈翰个人的角度，这个客户都必须要全心全意地应对，甚至要超过VIP项目。恰好——或者应该说是不幸，VIP项目的资料还没有拿到，工作无从展开，他就借着这个空档，和两个销售一起出差过来，希望尽快把合同敲定。

“你那个项目怎么样了？”郑佩琪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上午可以把需求框架谈完，下午或者后天上午就可以签合同了。”陈翰说。

“那你哪天回来？”郑佩琪问道。

“后天，机票订好了。”陈翰说。

“你那下载怎么样了？我快好了。”郑佩琪问道。

“我还得几分钟吧。”陈翰说。

“说点不吉利的话……赵杰在晚上九点多才把资料发出来，我觉得可能问题比较严重。”郑佩琪说。

“我也是。”陈翰点点头。

他这时已经吃完了面包。随手把面包袋扔进垃圾桶之后，他喝了口水，又点上一支香烟，一边盯着下载进度条，一边想着VIP项目的事。

“对了，上周你是不是被关在电梯里了？听说一共有三个人？”郑佩琪突然问道。

陈翰有些脸红。对于这件事，他是又羞又恼。他一直把自己的电梯恐惧症掩饰起来，少于六个人时从来不坐电梯。这一次，他觉得黎笑笑和刘祎峰关系亲密，出于醋意不想让两人有太多相处的机会，所以才会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跟了进去。结果运气太差，遇上了电梯故障。本来他就觉得和黎笑笑之间有些隔阂，这次又在她面前失态；给了刘祎峰一个表现的机会，又欠了他一笔人情；最主要的，是得了这种怪病的事情一曝光，实在是有失体面，恐怕会沦为所有人的笑柄。一切都让他懊悔不已。

不过郑佩琪直到现在才问起这件事，也真是够晚的。

“……是啊，还有小黎和开发那个刘祎峰。”陈翰闷闷地说。

郑佩琪却笑了出来，说：“哎呀，你们这三个人凑的……”

陈翰没搭话，默默地用力吸着烟。

“后来听说你好像病了？怎么回事？”郑佩琪接着问道。

“……听谁说的？”陈翰觉得她问的方式有点奇怪，于是反问了一句。

“我听前台小姑娘说的。”郑佩琪说。“她说那天你出来之后，在沙发那边躺了好久。怎么回事？”

陈翰愣了一下。前台小姑娘说的？难道没有人知道真实的原因吗？至少，黎笑笑和刘祎峰是知道实情的。黎笑笑不是个会传闲话的人，但是刘祎峰也没向别人提起过？陈翰对这一点很惊讶。他以为刘祎峰和李一琼关系那么好，两人又都是爱说爱笑的人，自己这点事儿早就被八卦得全世界都知道了。

“……那天……有点感冒，然后闷在电梯里可能是乏氧了，头晕得挺厉害。所以出来就躺了一会儿。”陈翰编了个借口回答道。

“那你现在好点了吗？”郑佩琪问道。

“早就好了，没事儿。”陈翰说。

既然还没有太多人知道，那就继续掩饰一下吧。陈翰有些安心。对于刘祎峰，他一方面感激他没有到处乱说，另一方面却因为又欠了一份人情而越发愤恨。

陈翰反而首先下载完成。他立刻解压缩点进去查看。解压之后的资料是两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的名字是“文档”，另一个文件夹的名字是“代码”。陈翰直接点进“文档”，只看了一眼，他就一拳砸在茶几上，脱口而出骂了句脏话，差点把烟头喷在屏幕上。

“果然是有问题吗。”郑佩琪冷静地说。

“大致看来，问题很严重。”陈翰叹了口气说。“希望文档内容丰富一点。”

这时郑佩琪也下载好了，两人各自查看起来，一时都没说话。

文档的数量不多。有一些文档是其它项目里的，也混在了这里；甚至还有一个分包压缩后的一系列文件中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只有这一个，根本无法解压。剔除掉无关和无效文档之后，除了手上已经拿到的三个之外，另外还有六个是可用的。

陈翰又点起一支烟。他仔细查看着文档的内容。这九份可用文档里，有两份是需求框架，共计把功能需求分成了十四个大模块。其它的七份文档都是针对其中一个模块的更细节的说明。

看得差不多，陈翰一边写邮件，一边向郑佩琪问道：“大姐，你觉得这些是他手上全部的资料吗？”

“差不多了。”郑佩琪回答道。“他拖了这么久，在全公司面前给了他一个奖项，又由他负责签了合同，这份提成也肯定能拿到手了，他没什么理由不把这些资料给我们。不过你可以再问一问，通过CEO和董事长。”

“好。”陈翰回答道。

他正在写的邮件就是这个目的，不过他没说。

“要不要把小黎叫上来一起看看？”郑佩琪问道。

“……现在吗？现在太晚了，而且我想我这边再整理一下，有点头绪再……”

“陈翰。”郑佩琪的声音少有地严肃。“你要分清楚工作和私人感情。”

陈翰默然。确实，时间太晚这个理由有一定道理，但是也不十分说得通。毕竟自己和郑佩琪都在工作；随叫随到已经变成了很多工作中的潜规则。可是……

“……现在这种情况，叫她也没什么用吧。”陈翰努力申辩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要是什么也不让她做，她当然什么也做不到了。”郑佩琪的声音仍然很严肃。

在陈翰无力反驳的时候，郑佩琪已经开始呼叫黎笑笑了。陈翰暗自叹了口气，然后继续斟酌着词句写邮件。

在呼叫的“嘀嘀”声响了四五次之后，黎笑笑接通了电话。一开始，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黑色的脸，把陈翰吓了一跳。然后这张脸缩小了，陈翰才看清。黎笑笑脸上涂了黑色的面膜，头发用毛巾包起来，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厚绒家居服。她没有看屏幕，正在抬着头，往脖子上涂乳液。她在家里就是这个样子的吗？陈翰不禁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

“你好，郑总。”黎笑笑的声音倒是依旧冷静，丝毫不受她手里动作的影响。

“你刚洗完澡吧。”郑佩琪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哦……啊？”黎笑笑一时没反应过来。

“面膜什么牌子的？”郑佩琪又问道。

“怎么……啊！”黎笑笑向手机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惊叫了一声。

她的惊叫声听起来倒是很可爱，和她平时那种沉稳的声音完全不同，陈翰心里想。

另一边的黎笑笑向屏幕伸出手来，然后她那边的屏幕就黑掉了，大概是把手机面朝下放倒了。

“怎么……怎么会有画面的……”黎笑笑慌乱的声音也很有趣。

郑佩琪哈哈笑了一会儿，才说：“这是视频会议啊。小黎你没注意吗？”

“没有……这……”黎笑笑说不出话来，声音很窘迫。

“……啊，怎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了？”陈翰假装问道。

“没什么。”郑佩琪笑着说。“刚才你没看到吗？那可惜了，小美女送福利。”

“啊，太可惜了。”陈翰说。

“……郑总，有事吗？”黎笑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

“啊，对了，说正事。”郑佩琪也不再开玩笑，说道：“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我们刚刚收到了赵杰发来的VIP项目资料。你现在有电脑吗？”

“没有，我今天晚上没带电脑回来。”黎笑笑老老实实地说。

她每天都加班到九点多，回家洗澡之后就睡了吧，带电脑也没什么用，陈翰心想。

“那我把邮件转给你，明天你再看。”郑佩琪说。“陈翰，你先简单介绍一下情况吧。”

“总体来说情况就是不乐观。”陈翰说。“现在我们手上一共有九份文档，包括之前那三份。其中两份是概述文档。这里有第一个问题，这两个文档的内容有重复部分，但是又有冲突。”

“什么意思？我不太理解。”黎笑笑问道。

“总体来看，这个项目一共分成十四个模块。第一份概述文档里有第一到十个模块的需求，第二份里是第八到第十四个。”陈翰说。

“所以是重复的几个模块有冲突，我明白了。”黎笑笑说。

“然后是其它的文档，一共有……”陈翰说到这里愣住了。

黎笑笑那边的屏幕又有了画面。她已经换了比较正式的衣服，面膜洗掉了，头发打开。虽然视频会议的画面不太好，但是能看出她没有化妆，头发还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在平时工作中看不到的柔弱感，让陈翰的思维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陈经理？”黎笑笑等了一会儿，见陈翰不再说下去，才问道。

“啊……没什么。刚才说到……其它的文档，对吧。”陈翰赶紧把心神收回来。“其它的文档一共有七份，和我们之前拿到的那两个一样，每一个文档是对一个模块的细节补充。”

“也就是说，有七个模块只有概要，其它什么都没有。”黎笑笑说。

“有细节补充的七个，也还不够详细，不能直接拿来开发。要再分析，总结出问题，然后和客户一一确认才行。”陈翰说。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客户要求交付是在七月底。”陈翰打破了沉默。“现在是二月下旬。去掉一个月调试和内部试运行，我们从整理文档、向客户确认需求开始，到开发完成、测试完成、我们自己内部验收通过，只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太紧张了。”黎笑笑说。“按照我们之前的那几个文档情况来估计，如果要完成所有文档，恐怕得花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还得客户能够保证随时回答问题，不会拖延。美工和数值那边也很紧张，不过倒是可以并行，不见得是瓶颈。留给开发和测试最多只有三个月，十四个模块，开发加上测试，最后还要联调……”

陈翰很惊讶。黎笑笑居然分析得很全面，虽然只是一个粗略的估算，难度不高，但是从刚才拉她进会议开始，短短的几分钟，能想到这些，已经是难得了。这时陈翰才想起，最初是郑佩琪看好黎笑笑的工作能力，才把她拉进产品部门的。

“测试这边，陈翰你可以争取一下。”郑佩琪说。“现在公司在推自动化测试，正好VIP项目是公司的重点，你可以申请让他们优先支持你这边，这样测试的效率会提高很多。”

“好的，我等下就发邮件。”陈翰点点头。“另外我还有个想法。因为时间太紧张了，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流水线作业。现在是需求确认阶段，我想把大家再分成小组，产品和开发一起分析文档，整理出有哪些需要客户确认的部分，然后再一起找客户沟通，回来直接就进入开发。”

“一个模块一个模块地做吗？”黎笑笑问道。

“不，还要再细分，一个模块的需求确认下来时间太长了。”陈翰说。

三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郑佩琪说：“好像可以。试试看吧。”

“……但是我们人手不够。”黎笑笑说。“现在产品只有两个人，陈经理和我。测试只有六个。开发有十六个人，每人一个模块的分工还可以，就怕有的模块一个人搞不定。”

“只能申请加人了。先不说别的，大姐，产品能加人吗？”陈翰问道。

“短期内不行，我这里的两个小朋友都已经超负荷运转了。其他人嘛，你也知道的。”郑佩琪说。“不过你们可以先做起来，后续我尽量协调。”

“好。”陈翰虽然口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却是知道这只是空头支票，未必真能拉到人。就算拉到了，什么时候能过来，能做多少事，还都是问题。

“另外是不是也尽快让开发确认一下代码进度？”黎笑笑问道。

“当然了。”陈翰说。“我看不懂代码，不过从文档这个状态来看，代码恐怕也够呛。”

“陈经理什么时候回来？”黎笑笑问道。

“后天。”陈翰说。

“嗯……”黎笑笑想了想，又问道：“明天我联系一下客户，下午就去确认需求，可以吗？”

“这么快？”郑佩琪问道。

“越快越好吧？”黎笑笑说。“之前拿着那三篇文档时，我、刘祎峰还有李一琼就分析过一些。其中一个模块是关于统计、分析、挖掘需求的，这涉及后台服务，是由刘祎峰负责。没有全搞完，只分析了其中的一部分。按照陈经理的计划，我和刘祎峰可以先和客户确认一下这部分内容，让他可以开始开发。明天上午我再整理一下文档，正好让他看一看代码的情况，然后下午我们去找客户。”

怎么又是他！陈翰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撞得自己一头扎在地上。不过他还是咬紧了牙关，说道：“好，明天上午我来帮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