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黎笑笑和刘祎峰的需求确认得如何了，也不知道陈翰的合同搞定了没有，有没有联系好VIP项目的客户。郑佩琪一边想着，一边来到CEO办公室门前。

门边办公的女秘书张倩见到郑佩琪，立刻站起身说了一句“郑总早”，然后走到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回应后打开门，对里面说道：“陈总，郑总到了。”

然后张倩把门完全推开，退到门外，把郑佩琪让进去之后，又从外面把门关上。

“陈总，你找我。”郑佩琪对着办公桌后面的CEO问道。

“坐，坐。”CEO从桌子后面转出来，把郑佩琪让到一边的沙发上。

郑佩琪坐在了其中一张单人沙发上，CEO则坐在长沙发的一头。

CEO全名叫陈炎斌，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黑瘦男子，脸上带着颇为诚恳的笑容。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精力充沛，目光明亮，皮肤紧致。只看头发，他似乎已经过了六十了，但是整体来看，更像是只有三十几岁。

“什么事，陈总？”郑佩琪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人的时候，还是叫我老陈吧。”陈炎斌笑着说。“唉，这一晃都十年了，我这头发都快全白了，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陈炎斌是郑佩琪已经去世的老公的学长。多年前，郑佩琪和老公在海外留学的时候相识、相恋，最后走入婚姻的殿堂。在十年前，夫妻二人回国，其实就是受了陈炎斌的邀请，共同创业。前两家公司都很快失败了，这是第三家公司。本来郑佩琪没有参与到这家公司的经营，直到老公去世才接手。

所以陈炎斌的话让郑佩琪也有些感慨。

这时响起敲门声，陈炎斌答应了一声，秘书张倩送进两杯咖啡放在两人面前，又退了出去。

“三年多了吧。”陈炎斌带着叹息之意说道。“你还年轻，不考虑一下……”

“陈总别拿我这老太婆开玩笑了。”郑佩琪打断了陈炎斌的话，说道：“这么一大早叫我过来，肯定有事儿吧。”

虽然郑佩琪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很不高兴。这并不只是因为陈炎斌过问她的私生活。

陈炎斌这个人虽然有些谨小慎微、固步自封，但是在商业运作方面确实很有能力，人格魅力、领导才能、推销能力都可圈可点。问题在于他在女人方面过于放浪。他早就因为这个离婚了，有一个女儿跟着前妻生活。变成了独身之后，他更是无拘无束，女友换得跟走马灯似的，和不少有夫之妇也不清不楚。老公去世之前还和郑佩琪提到过，似乎陈炎斌有些更不合法的行径，不过后来都用钱和势力摆平了，没出大事。郑佩琪就是讨厌他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再参与到他和老公的公司里来。

自从郑佩琪的老公去世、她进入公司以后，陈炎斌不只一次向她示好。这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但是让她警惕的，是陈炎斌的真实目的。她可以断言，陈炎斌对她本人没什么感情，毕竟在他身边，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有的是，他往外赶都赶不过来。他真正的目的是她手上握着的公司股权。如果两人结婚，股权合在一起，就超过了董事长。

陈炎斌对这家公司非常执着，所以一直以来小心地控制着公司的规模，极力避免自己的股权被稀释。也因此，和董事长，也是他远房的一个兄弟，常常闹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郑佩琪反感的并不是他的追求，面是他的功利。

“你太谦虚了，像你要是老太婆，我就是僵尸了。”陈炎斌调侃道。

“要是没事儿，我可要走了。”郑佩琪笑着说，假意站起身。

她心里有气，不过语气还是半开玩笑的。毕竟不能和CEO翻脸，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好好好，说正事。”陈炎斌见郑佩琪不接这一手，话锋一转，拉了回来。“你那个VIP项目的资料拿到了，但是还不够？”

“那不是我的项目。”郑佩琪说。

陈炎斌笑了一下，没有回答。郑佩琪知道他不信，也知道在他面前隐藏也没有意义，干脆不提了。

“那些就是所有资料了吗？”郑佩琪问道。

陈炎斌点点头。

“那也没办法了。”郑佩琪耸耸肩。“现在有人正在确认代码进度。不过我估计也不乐观。这个项目可接得亏啊。”

“那只是小事。”陈炎斌笑着说。

郑佩琪也没再多说什么。对于管理层的个人来讲，即使是这种大项目，成功或者失败的影响也不大。尤其VIP项目是挂在陈翰名下的，和郑佩琪名义上没有直接关系。只有底层与此有直接关联的人，才会把这种一城一地的得失看得比什么都重。

“所以？”郑佩琪接着问道。

“像之前讨论过的，项目组成员的考核，以项目组长为主，占百分之七十。另外百分之三十由原来的部门经理考核。”

郑佩琪有些意外。她原来的要求，也就是双方各占一半而已，没想到陈炎斌会给自己提出这么优越的条件。

“自动化测试会优先支持VIP，这个你已经知道了吧。”陈炎斌接着说道：“另外功能性测试你们现在拉了六个人吧？我可以再给你们四个名额。”

郑佩琪眯起眼睛，等着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光有测试不行，开发也不够吧？你现在项目组里十几个人，再加十个人。运营的员工也派人过来，专门服务VIP项目，包括到客户那边驻场。至于产品嘛，你自己安排。其它环节需要什么人，也由你来定，和我说一声就行。”

“……你希望我把项目组规模扩大？”郑佩琪问道。

“当然是在合适的范围。”

郑佩琪思考着。这样做对陈炎斌有什么好处？在他和董事长中间，自己一向处于中立地带，哪边都不帮。如果真的自己拉出一支几十人的队伍，能够基本脱离其它部门独立动作，已经相当于是第三股独立的势力了。这是他的目的吗？宁愿自己的势力被削弱一点，也不能让董事长一家独大？

郑佩琪对于这种争权夺势的游戏没有兴趣。如果这里放弃了对项目组的扩张，陈炎斌的态度会来个大反转，项目组反而会受到各种政策层面的削弱，那自己通过项目制管理逐步改变公司就更不可能了。

“非要拉我下水吗？”郑佩琪想了很久之后问道。

“哎呀……”陈炎斌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总是那么直来直去。既然这样，那就实话说了吧。你一直都在水里，只是看你怎么玩的问题。就算你不想玩儿，早晚也会有人找上你，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郑佩琪有些恼火地看着陈炎斌。

陈炎斌丝毫不受影响，继续乐呵呵地说道：“话说回来，我们都是为了公司考虑的，对吧。就算我们想法上有点分歧，至少和……那种想赚快钱然后把公司卖了的思路是不一样的。”

郑佩琪无奈地轻叹一声，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另外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虽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陈炎斌还是低声说道。

“怎么？”虽然明知道这是陈炎斌惯用的吸引人的手段，郑佩琪还是忍不住问道。

陈炎斌从茶几下面拿出烟递给郑佩琪。郑佩琪说了句“抽不惯”婉拒了，自己拿出烟来。陈炎斌把烟叼在嘴上，伸手去拿打火机，郑佩琪先一步帮他把烟点上。这点基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董事长那边决定削减成本。”陈炎斌吸了两口烟之后才说。

郑佩琪眉毛一扬。公司至少目前还是赚钱的。一定程度的铺张浪费，对公司其实是好事，一方面可以证明公司的实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吸引更好的人才。一旦开始考虑削减成本，那几乎就等于说明公司在明显走下坡路，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当然陈炎斌所说的未必是真的，不过谎言的可能性在于是他还是董事长的决定，而不在于决定本身。也就是说，不管是哪边的主意，削减成本是一定的了。郑佩琪知道反对也没有用，再说也没什么理由反对，所以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应对了。

“怎么削减？硬件？福利？工资？人力？”郑佩琪问道。

“各方面。”陈炎斌说。“从今年的绩效和晋升开始，再缩减人员。后面再慢慢考虑福利，工作纪律之类的。”

郑佩琪才想到，到了三月的下半月，就是公司的晋升窗口，所有人员评估绩效，来定下一年的工资水平。四月涨薪，同时发放扣除过年前发放的年终奖以外的绩效工资。现在出这个计划正好赶得上。

“准备怎么做？”郑佩琪问道。

“分档还是不变，比例也不变，不过绩效普遍下调一档。工资涨幅也在范围内取中下平均。”陈炎斌说。

公司向来——其实也是照抄了某些成熟公司的制度——对员工的绩效分为五档。一到三档有绩效奖，第四档没有绩效，第五档不仅没有绩效还要劝退。工资涨幅也是如此，下面两档是不涨工资的。在每一个大部门内，对员工的五档绩效分布有强制性的要求，最高的第一档占本部门员工总数的百分之十，第二档占百分之四十，第三档占百分之三十，第四、第五档各占百分之十。这样也避免了部门主管给大家都打个差不多的分数混日子，多少有点所谓的“狼性文化”在里面。不过就这两年的结果来看，后面两档都是尽量让本就准备离职的人顶位，前面比较高的则都是部门的中层管理人员。这也是潜规则的一种。

照陈炎斌这个说法，那一下可真是节省下不少成本。

“总得给一个理由吧，表面上说得通的理由。”郑佩琪说。

“随便找一个总说得通，这不是问题。”陈炎斌笑了起来。“公司在做投资啦，整体效益下滑啦，明年可预见的项目不足啦，甚至游戏行业形势不好，游戏审查制度变严，这不随便一想就一大堆嘛。”

这可不是随便一想能想到的，很显然他早就全面考虑过，郑佩琪心里想。看来削减成本是陈炎斌自己做的决定，只不过是借董事长的名义把这个得罪人的政策宣传出来。

“那缩减人员是怎么回事？裁员吗？”郑佩琪又问道。

“那不行，名声不好。”陈炎斌摇摇头。“劝退。”

“准备劝退多少？”

“百分之二十。就是第四档和第五档的人。”

“这不算少了。”郑佩琪皱起眉头。“这能不引发问题吗？”

“控制节奏，慢慢来。”陈炎斌的语气里有得意的成分。“每个部门差不多半个月一个，一年也走二十多个。我们现在最大的部门就是开发，有近两百人，让他们快一点。分到各个小部门里去，平均一星期走一个也不算离谱。”

“总会有人不老老实实听劝的吧。”郑佩琪说。“闹出事情来可不好看。”

“把第三档节约的绩效工资拿出来，封这些人的嘴。”陈炎斌说。“告诉他们，如果愿意主动离职，公司给N加一的补偿——和正常解雇的补偿一样。甚至还可以再多给一点。这样他们自己保全了面子，又拿了好处。公司减了员，又不背裁员的骂名。双赢。”

郑佩琪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十分震惊。这当然不是什么善良的手段，但是却真的很精妙，让人有种拍案叫绝的冲动。对公司来说，先在在员工的绩效工资上就省了一大笔钱。要是有人因为对此不满而离职，那是正中公司下怀。然后不过是从省下的钱中拿出一部分，就把想解雇的员工都打发了，还让他们觉得占到了便宜。能想出这种方法来的陈炎斌，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郑佩琪对这类事情并不擅长，现在也只能勉强理解他的意思，让她自己去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种计划来的。

对他感到佩服之余，郑佩琪想到自己要和这样的人勾心斗角，不禁又有一丝恐惧。

两人的烟吸完了，郑佩琪也和陈炎斌一样在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头，才继续问道：“其它方面呢？”

“目前计划……听说董事长那边还没有明确的计划，但是已经在考虑中了。”陈炎斌说。

郑佩琪没有说话。

“你这边可以提前做做准备。”陈炎斌又说道。

“你的意思是？”郑佩琪反问道。“产品这边的绩效评估吗？”

“那还是其次。关键是VIP项目。”陈炎斌说。“这个项目现在董事长也非常重视，只要你开口，估计就算项目组里有人绩效评得不好，也可能留得下。”

所以等于是说，郑佩琪可以保住项目组里的人。这也是陈炎斌给自己开出的条件之一，郑佩琪心想。

“好吧。”郑佩琪点点头。“项目成员这边，我……陈翰那边会尽快提名单出来的。”

陈炎斌只是微笑着。看来他是算准了我会接受这个条件，郑佩琪心想。

“还有别的事儿吗？”郑佩琪问道。

“没了。”陈炎斌一挥手。

“那我走了。”郑佩琪说着起身离开。

陈炎斌走在郑佩琪前面替她开门，手扶着门把手没打开，却笑着对郑佩琪说：“那拜托你了，曹丞相。”

郑佩琪一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回答道：“自比关二爷，你这胆子也是不小。”

陈炎斌哈哈一笑，打开了门，郑佩琪这才离开。

她回到办公室里，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大口。刚才说了半天话，口干舌燥。她到CEO办公室的时候，向来不喝任何东西。陈炎斌在女人方面名声太差。郑佩琪虽然觉得他不太可能对自己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但是还是要保护好自己才行。

她坐在在椅子上回想了一下刚才的经过，又大致想想部门中每个人的大致工作水平和情况，做了个初步的估算，然后才打开电脑。

聊天软件上有不少新消息。她大致看了一下，然后进入了一个名叫“VIP项目核心团队”的群。这是陈翰组建的一个秘密聊天群，其它人是搜索不到的，只有群主可以邀请人进入。现在的成员就是最开始参与讨论的几个人：郑佩琪，陈翰，黎笑笑，查理，刘祎峰，李一琼。

有几十条聊天记录。郑佩琪翻阅了一下，大致内容都是刘祎峰的抱怨和反馈。刚开始，他的语气非常急躁，怒气冲冲，不过渐渐被黎笑笑安抚下来，开始理智地分析代码的现状。从他的描述上来看，代码只有极少一部分是真正由上一家公司开发出来的，绝大部分是开源的框架、工具之类，郑佩琪也不是很了解。总之就是非常糟糕。赵杰所说的进度根本就是在信口开河。

看到后面，两个人已经开始讨论起需求的问题，为下午见客户做准备。最后一条消息是黎笑笑发的“我过来找你”，看来是当面去讨论了。难怪刚才回来时看到黎笑笑的位置是空的，电脑也不在。

郑佩琪穿好大衣，拿好手机和香烟下楼。她从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吸烟。一边走，她一边用手机继续查看消息和邮件。

陈翰转过来一封邮件，似乎自动化测试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

麻烦不断，不过终究，也都是些小事吧。有更大的事情需要操心呢。

看着他们的忙碌和奔波，郑佩琪不禁有些人生皆苦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