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中午饭，刘祎峰和黎笑笑就开始准备下午要用的东西。

陈翰联系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鉴于上一次黎笑笑和刘祎峰等了太久，两人都带好了笔记本电源线，另外还带了纸笔。准备交流的文件，一方面在午饭前已经通过邮件发送给客户方面负责沟通的经理，另外也打印了两份纸质备用。刘祎峰在公司的叫车APP里约了车，看车已经到了附近，两人才下楼。

今年气候反常，已经是二月下旬，却冷得出奇。下楼之后，一开楼门，一阵冷风就吹得刘祎峰混身都像是被冰水过了一遍，让他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他赶紧把大衣的拉链拉好，双手插进口袋里。

刘祎峰刚想说“今天真冷”，回头却发现黎笑笑还在门里准备着。她脚下是高跟过膝皮靴，穿着一件过膝的白色羽绒服，这时正在把围巾往高拉，下半张脸都围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又把羽绒服的拉链尽量拉高，再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翻上来，扣子扣在前面，又用力把帽子上沿往下拉了两下。电脑包斜背在最外面；刘祎峰问她要不要帮忙拿，她婉言谢绝了，坚持自己背着。最后，她又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副淡灰色的皮手套，才算装备完成。大概是视野受限，她转着身子看了看方向，才往门这里走来。刘祎峰帮她拉开门，她有点摇晃着出了门。

她笨拙的样子很是可爱。刘祎峰忍住脸上的笑意，说了一句：“今天真冷啊。”

“什么？”黎笑笑闷闷的声音从衣物堆里传出来。

看来不光视力受阻，听力也受阻了。

“我说今天真冷啊！”刘祎峰终于笑了出来，大声又说了一遍。

“哦。”黎笑笑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两人走到路边，车已经在路边等着了。刘祎峰和司机确认无误后，拉开后面的车门，让黎笑笑上车。黎笑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谢谢”。刘祎峰见她行动困难，似乎连弯腰都很吃力，怕她撞到头，就用手挡在车门框上。果然她低头上车的时候，一头撞了上去。这一下撞得可不轻，刘祎峰痛得差点叫出声。黎笑笑察觉有异，抬头看了看，又对他说了句“谢谢”。

“快上车吧。”刘祎峰笑着说。

看到黎笑笑实在别扭，刘祎峰说了句“我来帮你”，不等黎笑笑回应，就伸手按着她的头，强行让她低头，然后轻轻一推，黎笑笑也顺势上了车。他把车门关好，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司机发动车子，刘祎峰赶紧系好了安全带。回头看看，黎笑笑只是把围巾向下拉了拉，露出了鼻子和嘴，别的地方都没动，连手套也没摘。

刘祎峰从包里抽出打印的文件，一边看一边考虑着还有哪些问题。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客户沟通，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路上没什么车，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客户公司所在的园区。刘祎峰付好款下了车，却看到后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黎笑笑正艰难地从座位里往外蹭。刘祎峰顺手拉开了车门，刚想伸手拉黎笑笑一把又觉得有些唐突，于是就站在旁边等着，依然用手挡在门框上。等黎笑笑下车之后，两人往园区里走去。

“C座……还要在里面。”刘祎峰四下张望着，找准了目标后，指给黎笑笑看。

黎笑笑大概也放弃了自己看方向，只是点点头，就跟在他身边。

走到某个地方，大概是受了周边建筑的影响，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劈头盖脸地向两人迎面砸来。刘祎峰觉得一时呼吸不顺，不得不低头，用手挡住口鼻换了口气，然后大声对旁边的黎笑笑说：“好大的风……”

没等说完，他却发现黎笑笑不见了。他回头一看，一下子就笑了出来。黎笑笑本来身材偏瘦，套上这么一件大羽绒服，又到处都系得那么严，整个像一面帆一样，把风完全兜住了。她脚下的高跟鞋本就不那么稳当，她自己又没什么力气，根本站不住，整个人随着风慢慢往后退去。她努力而又徒劳的挣扎，最多只能让她不至于摔倒，像企鹅一样摇摇晃晃。

笑归笑，刘祎峰赶紧转身来到黎笑笑面前，用身体替她挡住一些风，她才终于站稳了。不过她还是举步维艰。刘祎峰伸手想拉她一把，却不敢拉她的手，犹豫了一番，才伸手拉住她斜挎背着的电脑包的带子。黎笑笑双手晃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你说什么？”刘祎峰大声问道。“……风太大了，听不见！我们先进楼再说吧！”

说完，他也不再理黎笑笑的反应，就这么一边帮她挡风，一边拉着她的背包带子倒退着前进。黎笑笑刚开始还在说些什么，后来看实在沟通不了，也干脆放弃了，乖乖地跟着刘祎峰走。好在离C座已经不远了，两人很快就到了。

进了楼门之后，空气立刻就温暖了起来。两人没有立刻到前台去，而是走到门旁边整理了一下衣服。刘祎峰把大衣的拉链拉开，搓了一会儿手，又捂了一会儿耳朵和脑门。黎笑笑把手套摘掉放进口袋，把帽子翻到后面去，大衣的拉链往下拉到胸口的位置，又把围巾往下压，露出脸来。

整理完后，两人各自长出一口气，对视一笑。黎笑笑的脸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害羞，还是只是因为寒冷。

“要不是你，我连门都进不来。”黎笑笑说道。

刘祎峰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旁边有一组沙发。刘祎峰让黎笑笑去沙发那边等着，自己到前台说明了来意。前台的女员工打电话确认了一下，让他们稍等，里面的人会出来接。这时黎笑笑已经把大家完全解开，围巾也摘下来放在包里，坐在沙发上等着了。刘祎峰也来到沙发上坐下。

“上次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吗？等了两个多小时？”刘祎峰问道。

“不全是。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去了里面的会议室，又等了很久。因为是评审，虽然是走形式，但是客户那边也得凑齐几个人才行。”黎笑笑一边看着纸质的文档一边回答道。

“不知道这次会等多久呢。”刘祎峰说着，也开始看文档。

这一次倒是很快，两人没等多久，就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姓孙的男性经理带他们进了公司。正是午休时间，从办公桌上看过去，基本看不到人；人们都在桌子下面，很多人都有简易床，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有人玩手机，多数人都在睡觉。

刘祎峰和黎笑笑也放轻脚步，沉默地跟着孙经理进了一个小会议室。关上会议室的门之后，孙经理拿出名片，分别递给两人。两人都双手接过，对视了一下，都有些为难。

“抱歉，我们没有名片。”黎笑笑说。

“哦，好说，好说。”孙经理很和气地说道。“你们是来确认需求的，是吧？”

“是的。”黎笑笑说。“项目时间比较紧，所以联系得也仓促了。”

“没关系。”孙经理说。“目前我们这边就是我和你们对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联系我，不用再通过我们部门领导再安排了。”

“好的。”黎笑笑说。“后续肯定还免不了麻烦您，需求还有不少需要确认的地方。”

“不用那么客气，随时可以联系我。”孙经理笑着回答道。

刘祎峰一直没说话。他不喜欢这种社交场合，所以干脆把一切交给黎笑笑来处理，自己躲到后面清闲。刚开始，他有些替黎笑笑担心，怕她比自己还紧张出什么纰漏。但是几句开场白之后，他也就不再担心了。想想也是，和人吵架那种紧张情况下，黎笑笑还能镇静自若，这种小场面实在算不得什么。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各自打开了电脑。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我已经把今天要确认的内容通过邮件发给您这边了，”黎笑笑说。“您收到了没有？”

“我看看……”孙经理在电脑上点击了两下，然后说：“没有。你们发给谁了？”

“是您这边的一位鲍经理。”黎笑笑回答道。

“那是我们部门领导。”孙经理点点头。“没有转给我。你们现在再发一下？”

“好的。”刘祎峰回答道，然后冲着黎笑笑点头示意她继续。他自己打开手机热点，把电脑连接上来，然后把那份文档按着名片上的邮箱发给孙经理。

在刘祎峰操作时，黎笑笑接着说道：“那等下您收到之后，我们从头开始过一遍……”

“稍等，先不忙。”孙经理打断道。“我是新接手这个项目的。实际上，是今天早上你们那边的陈经理打电话过来，中午的时候领导才把任务分派给我。你先大致讲一下这个项目的情况吧，背景啊，什么风格的游戏啊，之类的。”

刘祎峰瞠目结舌，看了黎笑笑一眼，她也十分震惊。一时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黎笑笑才问道：“这么说，这个项目一开始不是您负责的？”

“不是，之前的负责人离职了。”孙经理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不知道吗？之前和你们对接的是谁？不是张楠吗？”

黎笑笑想了想，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句：“之前的负责人——张楠离职前，没有交接吗？”

孙经理苦笑了一下，说道：“她是我们副总的……咳，”他说到这里，咳嗽了一下，打断了自己的话，才继续说道：“总之是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了，基本没有交接。她留下了一些文档，不过也没有完全整理过。”

“那对于这个项目，您了解多少呢？”黎笑笑问道。

“完全不了解。”孙经理说。

黎笑笑沉默了下来。刘祎峰想，这个项目怎么这么混乱，这还能做吗？震惊和绝望笼罩着他。

过了一会儿，黎笑笑对孙经理说：“不好意思，孙经理，请稍等一下。”

孙经理点了点头，问道：“你们要商量一下吗？”

黎笑笑点点头，说：“实在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孙经理笑得一点阴影都没有，合上电脑，站起身说：“那你们商量一下，我就在门外等你们。”

“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黎笑笑站起身来说道。

刘祎峰也赶紧站起来。在客户这里，把客户赶走自己商量事情，实在说不过去。

“说了没关系嘛。”孙经理笑着，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还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又都坐下了。

黎笑笑压低声音问道：“你看怎么办？”

“……这项目做不成的吧……”刘祎峰苦笑着说。

“做是肯定要做的。”黎笑笑的声音很坚决。“别想没用的了，想想看，现在要把这个项目做下去，要怎么办？”

刘祎峰轻轻叹了口气，揉了一下眉头，努力让思路活跃起来。别说，当他集中精力开始考虑如何解决问题的时候，似乎现状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

“现在我们和客户最好同步信息。”刘祎峰边想边说。“这件事越透明越好，否则来不及。我们把手上的资料给到客户，让客户再去找一下那个什么楠留下的资料，看有没有可用的——”

“这么给合适吗？得陈经理或者郑总来定了。”黎笑笑插进来说道。

“那就再问问他们——然后想办法催客户配合，给他们一些时间……三天？或者一周？让他们也整理一下需求文档。后续我们就按照原计划走……可能还有希望？”

“不知道客户能配合到什么程度了。”黎笑笑又想了想，问道：“那现在这个项目进度怎么办？能告诉他们吗？”

“……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刘祎峰说。

“这算不算是公司内部的机密？”黎笑笑迟疑道。

刘祎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但是定期向客户汇报进度，也算是正常吧。这样，你介绍一下项目的背景之类的，我来讲项目进度。毕竟开发这边我比较熟悉。我来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那也行。”黎笑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刘祎峰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实际情况挑明。在前一家公司，他们就是这种工作方式，对于项目相关的利益者，信息完全都是透明的，包括客户在内。

这一家公司则不是；每个部门各自为战，产品到开发、开发到测试，差不多每一个流转的环节都有些水分。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是刘祎峰已经受够了：一个谎言会带来更多的谎言，到最后，不仅项目本身出问题，连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前思后想，避免出现圆不起来的漏洞。现在既然是个新项目，又成立了专门的项目组，他决定不管别人如何，自己都要按照正确的方法来做事。大不了换个工作嘛！况且这个进度又不是我们公司的问题……

但是这始终是刘祎峰自己的决定。万一出了问题，他不想让别人来背这个锅，尤其是黎笑笑。所以他虽然面对客户仍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决定自己来讲。

这时不等刘祎峰站起来，黎笑笑已经开门把孙经理叫进来了。

“不好意思久等了，孙经理。”黎笑笑说。

“怎么说？”孙经理问道。他仍然面带笑容，似乎是完全不介意他们刚才的一番私下交谈。

黎笑笑开始讲起了游戏的内容，文化设定、主流玩法、留存手段……大多都是那篇总文档里的内容。乙方给甲方讲需求背景，这实在是难得一见，刘祎峰心想。

“……至于项目进度方面……”

轮到我了，刘祎峰心想。他等着黎笑笑把话题转给自己，好明确讲一下进度，谁知黎笑笑竟然没有停顿地讲了下去。

“这个项目最开始不是我们公司负责的。原来的乙方公司破产，后来经过各种考虑，由我们公司接手。前些天已经签订了合同。”黎笑笑说。

“啊？就是这个？我倒是听说有个游戏转了公司了，倒不知道是这个。”孙经理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

“是的。”黎笑笑平静如初。“实际上，目前看来进度不是很乐观。需求文档有非常多的细节需要确认，这也是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开发的代码上来看……”

刘祎峰这时才反应过来，刚要开口把话抢过来，黎笑笑却轻轻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表面上看，黎笑笑连讲话都没停下，一切正常。

刘祎峰只好乖乖听着。

黎笑笑也没有隐瞒，把上午刘祎峰在群里提过的代码现状讲了一遍。有些细节她不了解或者是不懂，间或还向刘祎峰确认一下。

“要这么说，可实在是危险呐。”孙经理说，声音里带着关切。“你们有什么计划？”

“我们会首先把我们手上拿到的需求文档发给您。”黎笑笑说。“麻烦您尽快看一下，在前一个负责人留下的资料里也再找一找，看还有没有更多的内容。今天看来是没办法确认细节了，之后我们再找机会吧。”

“那也只能这样了。”孙经理无奈地笑道。

“可能等您这边确认好全部需求，时间太长。”黎笑笑接着说。“请您按照我们刚才发给您的文档，优先确认这一部分需求。”

“嗯。”孙经理边看着电脑，边点点头。

“您看我们这周五再过来，可以吗？”黎笑笑又追问了一句。

刘祎峰注意到孙经理眯了一下眼睛，然后立刻又换上了笑容，问道：“这么急吗？”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了。”黎笑笑说。“给您添麻烦了。”

“这个好说……”孙经理想了一下，才说道：“这样吧，周五上午的时候你给我打个电话，看情况下午能不能让你们过来。”

“好的。”黎笑笑点点头。“您那边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孙经理说。

“好，那我们今天就先告辞了。”黎笑笑说。

“嗯……也行吧。随时联系。”

刘祎峰刚想合上电脑，想起文档的事，低声问黎笑笑：“那些文档要我现在发吗？”

“回去我来发。你手上的文档也不全，只有和后台有关的一部分。我整理好发过来。”黎笑笑也低声回答道。

孙经理送两人到楼下，出了电子门禁，和两人分别握手之后就回去了。两人站在大门旁整理衣服，黎笑笑照样围得严严实实。

“不是说好了我来讲吗？”刘祎峰实在忍不住问道。

黎笑笑正在围围巾，一时没有回答。一直到围好围巾之后，才回答道：“虽然时间不长，不过我是产品经理，也兼着项目经理。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不会逃避责任的。”

“可是……”

“谢谢你的好意。”黎笑笑说完，也不等他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疏远，让刘祎峰如鲠在喉。自己做了什么让她讨厌的事吗？但是那明明是自己的任性……她为什么会说“谢谢”……

他愣了一下，才追上黎笑笑。

两人没再说话。一直到了风大的地方，刘祎峰想关照一下黎笑笑，又因为刚才的事觉得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黎笑笑却主动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不过她的身体并没有靠过来，还留着一定的距离。

刘祎峰回头看着黎笑笑。黎笑笑似乎是笑了一下，露在外面的双眼微微一弯。

这一弯，让刘祎峰心里那点小小的芥蒂立刻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