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一的早上。到了公司之后，陈翰从地下停车场来到一楼。现在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没太多的人可以一起坐电梯，陈翰又觉得累不想走楼梯爬上去，于是干脆走出门去吸烟。

到了门外，却看到郑佩琪已经在了。她背向着楼门，穿一身灰色的风衣，一只手上夹着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大姐，这么早就来了。”陈翰打招呼说道。

“你来得也挺早。”郑佩琪回头说道。

陈翰拿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又把烟气向上喷出去。

“你的脸色不太好。”郑佩琪半开玩笑地说道。“本来你就像小白脸，最近越来越白了。不会是贫血了吧。”

“大概就是休息不好吧。”陈翰说。

“最近太忙了吧。”

“是啊。”陈翰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昨天晚上快三点了才睡。”

“看来得尽快再给你配一个下手才行。”郑佩琪说道。“现在VIP项目这么忙吗？”

“是啊。而且不只这一个项目，最近重庆那边也不少事情。”

“重庆那个，你坚持一段时间，把前期搞定之后，交给别人吧。”郑佩琪说。“你还是得把精力放在VIP项目上。”

“好。”陈翰答应着，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

重庆那个客户就是冲着他来的。他这边要是换人，难保客户不会有意见；而且他也不想把这么重要的客户交给别人，一方面这是自己的优势之一，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别人会把自己开启的项目做得不够好。

“VIP怎么样了？还是需求文档的确认阶段吧。”郑佩琪问道。

“现在后台部分已经确认完需求，刘祎峰那边三个人已经开始开发了。”陈翰说。“现在在做客户端部分的总体需求，确认之后，客户端那边也可以动起来了。”

“也是确认一点做一点吗？”

“是的，现在在做和客户端框架有关的部分。”

“你和笑笑分工吗？”

“是啊。”

“她做得怎么样？”

“不错。她写的文档我都检查过一遍，需要改动的地方不多。”陈翰说。“大姐眼光不错，把她拉过来是对的。她很适合做产品。”

“你怎么检查的？”

“也就是正常检查吧……对照原始文档，看看她写的文档完成度怎么样。”

“……那岂不是你把她做的工作又重新做一遍？”

“没那么夸张吧。”陈翰笑道。“毕竟是我带她嘛，检查得仔细一点而已。”

郑佩琪想了一会儿，扔掉烟头续上一支，才接着问道：“她目前做了多少了？”

“你说工作量？”看到郑佩琪点头之后，陈翰继续回答道：“大概做了有一百个左右的需求点。”

“做得都还可以？”

“不只是还可以。”陈翰笑着说。“做得相当不错。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做过一小段时间的测试吧，她很清楚需求要怎么写才能让别人准确理解。”

“那就好。虽然有点早，不过可以放给她一些有难度的东西让她做了。你也不用那么累，她的工作你大致审核一下就好。别做重复工作。”郑佩琪说。

陈翰皱起眉头：“太早了吧？从她正式开始做产品才半个月左右。”

“她还在测试的时候，已经多少参与到产品设计里来了。”郑佩琪说。“既然她做得不错，那就放手让她去做吧。”

“可是……万一出问题，不光会影响到工作，我怕会影响到她的积极性。一上手就出错，就怕她以后不敢再做了。我还是得把把关……”

“出错也是提高的过程之一。”郑佩琪打断了陈翰的话。“总是给她一些简单的东西，她永远也不能独当一面。再说，要是她犯点错误就畏缩了，那还不如干脆不要做产品的好。”

陈翰没有说话，但是心里还是不太同意。黎笑笑一个年轻女孩子，孤身一人在上海打拼，已经很难了。出于体谅，他不想再给她过多的压力。

郑佩琪看了陈翰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之前我就说过，不要把私人感情混在工作里。”

“我哪有什么私人感情……”陈翰说到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那先不提吧。不过你要清楚，我把她分到你下面，一方面是让她跟着你学，另一方面也是分担你的工作。要是反倒搞得你自己工作量增加，那就得不偿失了。”郑佩琪扔掉烟头，把风衣的领子拉紧，又继续说道：“接下来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了。她是个成年人，有独立工作的能力，不是需要你处处照顾的宠物。”

陈翰再次沉默。他不能否认郑佩琪的指摘。黎笑笑平时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是遇到事情时又那么逞强。他希望能够保护她，让她不用再勉强自己。这想法错了吗？

“你自己想想吧。”郑佩琪说完，和刚到的人打了个招呼，就一起进公司了，留下陈翰一个人站在冷风里。

陈翰把香烟再放到嘴里时，才发觉香烟已经自行烧光熄灭。他的心绪被郑佩琪的话搅得有些烦乱，也没有再点一支的想法了。上班的人多了起来，他混在人群里，一起坐电梯上了楼。

到座位上打开电脑，他看到公司的行政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培训室的桌子已经安装好了，随时可以入驻。”

他回了一条：“好的，谢谢。我这就去看看。”

项目组的成员，将要集中在一起办公。这个建议实际上的源头是刘祎峰。陈翰、黎笑笑、刘祎峰和郑佩琪第一次一起吃饭时，郑佩琪向刘祎峰问了很多他在前一家公司里的项目管理的问题，刘祎峰提到了项目组的成员会尽量坐在一起。郑佩琪认为这个想法很好，所以建议陈翰也试一下。

陈翰自己其实不太想这样做。大家坐在一起，沟通起来方便，能够提高效率，他当然明白。但是这样也会导致一些信息过于公开，对于管理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大家互相之间也会有影响，工作效率未必能够提高。不过既然是郑佩琪的意思，陈翰还是早就提出了申请。公司的决定就是，把培训室暂时改成VIP项目专用的办公室。

陈翰起身往外走，恰好碰到黎笑笑进门。

“早。”黎笑笑先打了招呼。

“早。培训室装好了，我们去看看吧。”陈翰说。

“好。我放一下东西。”黎笑笑说着，回到座位上把挎包放进抽屉，又把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身出来了。

两人一起走楼梯下了楼。

“昨晚我看了你整理的客户端的文档，没问题，可以按这个做了。”陈翰说道。

“好的。我尽快和开发再确认一下，相关的问题也尽快找客户确认。”

刚从外面进来，黎笑笑的鼻子和耳朵还有点发红。她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宽松短毛衣，里面衬着黑色的紧身线衫，下身是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短靴，依旧是细长的高跟。她似乎从来不戴首饰，但是衣着搭配一直都很精致。

除了那次视频会议，陈翰心想。

培训室的牌子已经撤掉，换成了“VIP项目组”。屋子里，原来的讲台还在，培训椅已经都搬走了。没有在椅子，只有办公桌，需要项目组的人把原来的椅子一起带来。办公桌两两相对摆了四排，总共有四十八个工位，比团队现有的成员还多不少。工位之间没有隔挡。每个工位都已经连好了接线板，下面放了一个垃圾桶。一个墙角摆了两台饮水机，另一个墙角放着两个衣架。地上走了不少明线，都用黑色的保护盖压着，又用黑色胶带固定。陈翰闻了一下，没什么味道，因为没有动房间原来的构造，不涉及装修材料的问题。黎笑笑四下走了走，小心地迈过走线的地方，然后从窗子向外张望。

“虽然简陋了点，不过还可以，东西也挺全。”陈翰说。“你觉得呢？”

“可以。”黎笑笑说。“我们什么时候搬进来？”

“尽快吧。”陈翰说。“你打算坐哪里？”

“我？”黎笑笑有些意外，反问道：“陈经理，你坐哪里？”

“搬过来就是为了沟通方便嘛。”陈翰说。“这样，我们两个坐在这里，”他指了两个面对窗的中间的位置，“你在这一排，我在这一排，背靠背。这样以我们两个为中心，开发和测试可以就近坐在我们周围，要确认什么问题也比较方便。”

“好的。”黎笑笑回答着，也走到他身边，四下看了看工位的情况。

“我们先回去拿点东西放在这里，把位置占好，然后再告诉大家搬过来。”陈翰说。“其它人暂时先随便坐就可以了，之后再调整。”

两人又上楼回去拿东西。上楼梯的时候，黎笑笑走在前面。陈翰发现黎笑笑虽然只是中等身高，不过身材比例很好。她一边走，一边把毛衣的下沿稍微向下拉，又把头发往后拢了两下，毛衣被稍微往上提，露出细细的腰身，随着步左右轻轻摇摆着，让陈翰有些入迷。

两人都拿了电脑下来，放在预定位置上。黎笑笑回去拿其它的东西，陈翰留在培训室里，用手机通知了项目组里的成员搬家的事。他出门看了看，附近还有空着的位置，他就拉了把椅子过来，直接开始工作。

黎笑笑再进来时推着自椅子，椅子上堆了些东西，除了大衣，就是纸笔、测试手机、连接线之类的办公用品。再下一次，她推来了自己的抽屉柜，就已经搬完了。陈翰看着她用纸巾擦着桌面，忽然发觉，她的桌子上什么摆设也没有，全是和工作相关的东西。这个小女生，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吗？

黎笑笑的桌子还没擦完，李一琼一手推着椅子，一手夹着电脑就进来了。

“早上好哇。”李一琼用一贯的热情方式打着招呼。

黎笑笑直起身说了句“早”，陈翰则是举手回应。

李一琼把椅子推到一边，随手把电脑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直接走到黎笑笑身边。

“感觉好像好久没见了。”李一琼笑着说。“你坐这儿吗？”

“对呀。”黎笑笑点点头。

“我们怎么坐？”李一琼问道。

“随意。”陈翰笑着说。“没安排座位。”

“随意啊？那我就坐你旁边吧。”李一琼的后一句话是对着黎笑笑说的。

“好啊。”黎笑笑回答道。

李一琼就把椅子推到黎笑笑旁边的工位上，又把电脑拿过来，风风火火地去继续搬东西了。

陆续有人过来，大家乱七八糟地打招呼，进进出出地搬东西，气氛越来越热闹。到了十一点左右，基本上所有人都搬好了，培训室里也恢复了平静。

陈翰起身到楼下去吸烟。回来的时候，他一边爬楼梯，一边想道，搬到培训室倒是方便吸烟了，可以不用爬那么高。

站在培训室门口往里看时，陈翰却发现，在黎笑笑周围空了一圈。除了李一琼坐在她右边之外，她对面、左边两个工位、斜对面、甚至李一琼右边的两个工位都空着。虽然位置本来就比较多，可是这样把黎笑笑这里单独空出来，远远一看还是很明显。

也难怪，之前出了那么多事，对黎笑笑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她有些可怕吧，陈翰想道。大家都在有意疏远她。

“Hello？”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翰回头一看，是推着椅子的刘祎峰。

“你来得晚啊。”陈翰笑着说。

“正写一个服务呢，就想着写完了再过来。”刘祎峰说。“没位置了吗？不至于吧！”

“位置有的是。”陈翰边说边走进培训室。“不过你是最后一个了。空着的随便坐。”

刘祎峰也在门口看了看。陈翰注意到，当他的目光落在黎笑笑身上时，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看来他也发觉了，陈翰心想。

刘祎峰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着椅子坐到了黎笑笑左边的工位上。

“Hi，这边没人吧？”刘祎峰对黎笑笑说。“那我坐这儿了。”

没等黎笑笑答话，李一琼先笑着说：“那感情好啊，这么的，又和测试那时候一样了。”

“还真是。”刘祎峰也笑着回答，把东西放下，小跑着出去继续搬东西了。

陈翰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刘祎峰这家伙，整天大大咧咧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就这么往黎笑笑身边硬凑，实在讨厌得很。说得不客气一点，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果有选择，陈翰早就把他踢出项目组了，眼不见心不烦；可惜项目离不开他。

黎笑笑自己也有问题。何必对他那么客气呢。像这种情商为负数的人，留在身边转悠不烦吗。

陈翰正坐在位置上闷闷不乐地胡思乱想，刘祎峰已经把东西都搬完了。

“你们都叫外卖了吗？还是出去吃？”李一琼问道。

陈翰没回头，就知道她在问黎笑笑和刘祎峰。没听到黎笑笑的回答，只有刘祎峰说：“我带了饭。”

“你？带饭？”李一琼笑着问道：“谁给你做的？”

“还谁给我做的，”刘祎峰特意把“给”字拉了个长音，“当然是——自己做的了。”

“看不出来，你还会做饭呢。”李一琼说。

“那你看看。”刘祎峰气势满满地说。“咱这是居家好男人！你看这么多年了，没饿死！”

“呸！”李一琼笑骂道：“光饿不死算个屁的居家好男人！”

陈翰心里有些犯嘀咕：难道以后就要一直听着这两个活宝说相声了吗？

他还在想着，肩头被“啪”地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李一琼滑着椅子到了自己身边。

“你中午怎么着，一起吃呗？”李一琼说着，还冲着他挤挤眼。

陈翰觉得心里一热，觉得脸也有些发烧，只好假装没看见，说：“好啊，那一起吧。”

“那我也去吧，带的饭留着当晚饭也行。”刘祎峰却突然改了口。

陈翰被刘祎峰死皮赖脸的劲头搞得越发烦躁起来。眼前的文档放了十多分钟，都没有翻页。

到了午休时间，四个人按照约定一起去吃饭。按照李一琼的提议，大家往园区外的一家拉面店走去。黎笑笑和李一琼前排走在前面。陈翰虽然不愿意，也只好和刘祎峰并排在后面走着。

“哎，我说，”刘祎峰突然小声对陈翰说：“你的东西还没搬完呢吧？我看你那只有一台电脑。”

“哦……是，没搬完。不着急，慢慢搬就行了。”陈翰说。

刘祎峰又鬼鬼祟祟地前后看了看，用更小的声音问道：“你能搬吗？”

“怎么了？”陈翰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电梯。”

直到这时，陈翰才想到，椅子和柜子是没办法从楼梯上搬的，必须得走电梯。可是……

“等会儿吃完饭回去，我来帮你吧。你收拾，我帮你带到楼下。”刘祎峰说。

“……那好吧，谢谢了。”

“不用客气。”

原来他是想帮我。

陈翰知道应该感谢他，但是心底对他就是亲近不起来，反而因为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而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