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住院部的楼，坐电梯上楼，来到父亲的病房。这是一间双人间，靠门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旁边还有老伴在陪着。父亲的病床靠窗。黎笑笑进来时，父亲正斜坐在床上看手机，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门口张望。一看到黎笑笑，他的脸色立刻明亮了起来。

“回来啦。”父亲笑着说。

黎笑笑没有回答，父亲的表情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黎笑笑和妈妈一起走到床边。妈妈把她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了床边。床头柜上放着家里一直塞在柜子深处的保温瓶，还有几个桔子和苹果。

“煮了点骨头汤。你爸得补钙。”妈妈注意到黎笑笑的视线，笑着说道。

黎笑笑大略打量了一下父亲，看到他没什么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随即又被另外一种烦躁所取代。她站起身，对妈妈说：“你在这儿陪着吧，我出去吃点东西，马上回来。”

妈妈一愣，问道：“怎么了，饿了？吃点水果吧，吃苹果吗？我给你削皮？”

“还没吃饭吧。”父亲插了一句。

妈妈又看看黎笑笑。黎笑笑还是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要走。

“哎呀，你又不好好吃饭。”妈妈走过来一下把黎笑笑又按回了椅子上。“你休息一会儿吧，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累了吧。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想吃啥？”

黎笑笑本想反驳，让妈妈不要麻烦，不过一想要是不让她做点什么，她总是不安稳，于是点点头，说：“什么都行，快点儿，干净点儿就行。”

“行，那你在这儿陪你爸。”妈妈说着，抓过挎包往外就走。

“还穿那么高的高跟鞋，也不嫌累得慌。”妈妈出门前，笑着唠叨了一句。

黎笑笑冲着妈妈吐了下舌头。

剩下父女两人，气氛很僵硬，谁都没有说话，各自看手机。

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不少，有几个人在群里问关于需求的问题，她都一一回复。她又查看了一下群里的进度表格。这还是黎笑笑给开发们写下的规矩，每天早上在表格里更新一下进度。物品模块没有更新，黎笑笑置之不理。另外还有两个人忘记更新，黎笑笑私聊提醒了他们，他们立刻补充到表格里。

“到家了吗？还是在医院？”刘祎峰发过一条微信，大概是看到了黎笑笑在群里露面才问的。

“在医院。没回家，直接过来的。”黎笑笑回复道。

“叔叔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他自己摔倒了受的伤。这几天住院打点针，很快就要出院了。谢谢关心。”

“不用客气，没事就好。吃饭了吗？”刘祎峰回复道。

“我妈去给我买了。”

刘祎峰一时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说起来，你让我不要用公司的聊天软件，为什么？”

昨天下午的时候，黎笑笑特意嘱咐刘祎峰，这几天尽量用微信和自己联系。因为黎笑笑心烦意乱，并没有解释原因。在此之前，两人都是通过公司的聊天软件联系的，包括下班之后各自在家工作时的语音沟通，甚至包括那天晚上折腾到后半夜的吵架。但是接下来她要说的话，不想在公司的聊天软件里留下记录。

“没人能看到你的手机屏幕吧。”

“没有，我很小心的。”过了片刻，他又故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除了我自己。”

黎笑笑不理他那比西伯利亚还冷的幽默，直接写到：“我想跟你说的是，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做物品模块的任何工作。”

“这是当然了。他搞成那个样子，我肯定不做了。”刘祎峰回复道。

大概这个“他”指的是韩天勤吧，那你可就搞错目标了，黎笑笑心想。

“我说的是‘任何事’，你明白吗？”

“‘任何事’？那有点夸张吧。我手上还有没完成的任务，总得做完吧。”

“不要在做了，就当你完全没有开发，直接给别人。”

刘祎峰发过来一张卡通小狗的“无语”表情，然后又问道：“那我之前做的呢？那些要是出问题需要修正，也得我来做吧。”

“给韩天勤，直接给他。本来就是他要做的，之前他大撒手的时候，也没处理过遗留的问题。看他有什么脸来找麻烦。”

“那要是别人来问我问题呢？毕竟很多地方是我设计的，需求也是我确认的。”

“一律让他们问韩天勤去。”

“可是这样项目进度估计会受影响吧？”

黎笑笑轻轻叹了口气，才回复道：“你太老好人了。不用想那么多，把你的后台搞定就行了。”

刘祎峰一时没有再发消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好像很生气？”

“不是好像，我就是很生气。”黎笑笑想都没想就回复道。

“因为韩天勤？他不值得你这么生气啊，别气坏了身体。”

“不是跟他生气。你说得对，他还不值得。”

“不会是我吧？”刘祎峰又隔了一会儿才接着问道。

“不是你。”

“那是谁？”

黎笑笑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复。这里恰好妈妈回来，黎笑笑就回复道：“我先吃饭，等下再聊。”

妈妈利落地把给病人吃饭准备的小桌子拉到黎笑笑面前，把买来的饭放在上面，说道：“过了饭点儿了，现在饭店都没什么东西，我就给你买了份炒饭，还热的。另外还有点卤味当菜吃吧。你常喝的冰红茶没有了，只好买了绿茶。”

妈妈嘴里不停，手里也不停，把饭在黎笑笑面前打开放好，把筷子掰开递到她手里，打开卤味的袋子放在炒饭旁，又把可乐放到桌子旁边。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黎笑笑看了一眼，是刘祎峰发过来的：“还没吃饭？那快去吃吧。”

“中午就先对付一口，晚上回家了，妈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妈妈又开始唠叨起来。

“随便吧，晚上再说，有啥吃啥就行。”黎笑笑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炒饭放进嘴里。

家乡的炒饭和上海的风格不同，偏咸少油，也更符合黎笑笑的口味。她吃了第一口之后，才真正感觉到饿，比平时吃得快多了。大概和刘祎峰吃饭的速度差不多了吧，黎笑笑心想。

想到刘祎峰，黎笑笑的思路又回到了刚才的事情上。刘祎峰是个难得的老好人，态度温和，没有心机。可是换一种说法来讲，他就是个逆来顺受，老实到有些迂腐、甚至在某些人眼里可以算是愚蠢的人。他连别人对他的恶意都一无所知。可能也正因为是这样，他才傻人有傻福，一直这么单纯快乐。

黎笑笑其实很羡慕他这一点。她虽然不喜欢讲话，平时也不怎么把感情表露出来，但是她对周围的环境非常敏感。她自己又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似乎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一直冷眼旁观。所以有时别人说上一两句话，她就能猜到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这当然算得上优点；可是知道得太多，并不意味着快乐。“弱智儿童欢乐多”，虽然是句笑话，但是也不无道理。

现在这种情况下，要不要告诉刘祎峰呢？如果他一直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这么傻傻的，肯定要吃亏。可是黎笑笑真的不想打破他那种难得能够保持到现在的天真的心态。而且自己说得太多，会不会导致他的反感？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工于心计，令人厌恶？

黎笑笑一边吃一边想，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哀怨，时而发怒。刚开始，她还和妈妈聊了两句，后来就完成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了。父母二人静静地看着黎笑笑，时不时互相交换个眼神，黎笑笑完全没有注意到。

不知不觉，黎笑笑把炒饭吃掉了四分之三，实在吃不下去了。按照她平时的饭量，最多只能吃半份，今天一是因为饿得狠了，二是因为心不在焉。她自己收拾好了餐具，四下看看没找到垃圾桶，于是提起餐具往外走去。

“给我吧。”妈妈站起身说。

“不用，我也顺便走走。”黎笑笑说。“吃得有点多。”

在走廊的另一头有一个大垃圾桶。黎笑笑慢慢走过去，扔了餐具，又慢慢走回来。一进门，她看到父母正在低声聊着什么，不过她一回来，他们就停下不说了。

可能他们在聊些什么不想让自己听到的事情吧，黎笑笑心想。她假装没看到，私自回到椅子上坐下，拿过饮料，用力扭开喝了一口。不同于喜欢的甜味红茶，绿茶的苦涩味道更重一点，让她微微一皱眉。

还是告诉他吧，黎笑笑心想。他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些事也该知道一些——想到这里，她突然发觉，自己一直在把刘祎峰当成不懂事的娃娃一样看待。明明自己比他还小着几岁呢。她轻轻笑了一下，抓起手机。

“在吗？”

“在。吃完饭了？”

“嗯。你那边方便吗？”

“方便，手上正好事情不多。”

黎笑笑在聊天框里输入“其实是生气是因为”几个字，想了想，又都删除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留下文字比较好，无论是在什么聊天软件上。于是她重新输入：“现在能下楼吗？能的话，下楼找个没人的地方给我电话。不要在公司里。”

“好，稍等。”刘祎峰很快回复道。

“我出去打个电话。”黎笑笑对妈妈说。

“男朋友？”父亲插话问道。

黎笑笑瞬间红了脸，赶紧解释道：“不……不是，同事，就是普通的同事。”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是在和父亲说话，心里一慌。她抬头一看，却发现父亲已经流下了眼泪，正用一只手擦着，另一只手和妈妈握在一起。妈妈也流了眼泪。

“八年多了，你总算愿意和我说话了。”父亲抽泣着说。

黎笑笑叹了一口气。看到父亲这可怜的样子，她心里对父亲的抵触消散了一大半。不管怎么说，血浓于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也实在硬不起心肠。直到这时，她才真正仔细打量着爸爸。

在她印象中，爸爸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可以算是仪表堂堂。现在，他虽然看上去仍有些年轻时的影子，但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一些。他的脸色有些发黑，额头眼角都起了皱纹，整个人发福了一圈，脸也比原来肥大了，手上皮肤松变得弛而没有光泽。看着看着，黎笑笑的眼睛也湿润了。

她站起身，从床头柜上的纸巾包中抽出两张纸巾，犹豫了一下，又抽出第三张。然后她转过身，递给妈妈一张，妈妈接过去了。她又递给爸爸一张，爸爸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伸手接下。黎笑笑看到爸爸的手有些颤抖。

黎笑笑长叹了一声，擦了擦眼角，说：“你们也太夸张了。”

妈妈还在擦眼泪。爸爸转头看向窗外。

“我去打电话。”

“嗯，去吧去吧。”妈妈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说。

“别走太远。”爸爸回过头说。他的眼睛还有些发红，不过已经不再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