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赛,向来是金陵贵胄子弟的喜好且熟悉的赛事。
因为它不仅仅能彰显操办者的豪气奢华,还能显示世家子弟的赛场上风采。尤其是对于很多从来不必上战场的世家子弟而言,这便是显示自己好身手的时候。对于无心朝政之人而言,马球赛是一个放心身心、强生健体的好地方。而对于拉帮结派、玩弄权术之人而言,马球赛又成了或交流联络或勾心斗角或相决胜负的场地。
所以,金陵的马球赛,从来不仅仅是一场马球赛。
景正瑄不是不知道金陵这十年风气的变化,怎么可能还有十年前正玠太子在的时候,内部虽有分歧,但是从不两方对峙,也从不在内部徒增消耗,遇大事都能齐心协力、一致对外的景象?
对,那是十年前。十年前,是有太子的,一个毫无争议的从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萧正玠。而其皇子对于太子之位,遥远得几乎想也没用,还不如不抱念想。
既是长子,又是皇后嫡出,就连教习的文臣都是名满天下的太傅陆承宪,教习武将也是前禁军统领赵恒。而正玠他自己的资质颇佳,天赋极好,还偏偏内心纯正良善。从一出生就受封为太子,极得萧皇喜爱。就连一向挑剔的御史大夫们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如果不是那么优秀的人,偏偏在那么年轻的年纪被害,痛苦也许不会那么浓烈,陆太傅也不至于一夜之间白了头,陆尚书也不至于一夜之间气了病,连当时大病初愈的陆皇后也一病不起后不久崩逝,而陛下更是几天几夜未进食,几天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那一年,举朝震惊悲痛,天下惶惶。
景正瑄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从前。因为一想起从前,心会一阵阵抽搐的痛。
景正瑄之所以愿意来参加这次马球赛,除了韩子然和林朝泽毕竟是故人的弟弟,且不涉朝事,在世家子弟里面品性不差,文武齐修,他也是想看看金陵城中世家子弟的站队真如这几年信中所说那般。况且,从他进入金陵城的这几天,朝中之人已经不停的以各种名义,明摆着或含蓄地约他们两兄弟或入府做客或约游宴或投壶等等,已经被王管家拒了多次。但是如果一次都不去,似乎也不太合适。
这场马球赛事由平阳侯府主办,分成上下两场。
上一场由忠肃侯府家的世子范煜铭为首的六人组,对战以忠勇伯爵府家的长子傅梓杰为首的六人组。范煜铭本就是武将世家出身,打法以攻为主,几人身法都颇为凌厉,强势而傲气。而傅梓杰这方的战略则以守为主,步步为营,守得严谨而有度,正伺机找突破。
这一场打得着实精彩,开局双方不分上下,一来一往,一攻一防,双方的身手都不错。看来,大梁曾经的尚文轻武之风,在陛下这几年的有意扭转之下,强身健体的各种竞技运动,在京都已然盛行。
四周席间的,都是京都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时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就连颇受陛下宠爱的怀义小王爷萧启瑒也在席间观战。
只是景正瑄并没有留意到,这次席间之人比平常要多很多,甚至还有不少女眷;更不会留意到,有的相当多的人听说这次景国公府的景大将军会来参加,携带待字闺中的女眷,来这里是为了他。
一来因为自己本就有婚约在身,二来他对女子向来无感,所以景正瑄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子然,韦善琦也在范煜铭这队中?”景正瑄轻声问了句。这句话,看似白问,因为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韦公子在范煜铭这一队。为什么还多问一句呢?
“范煜铭父子这几年都在为珞王做事,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一路亨通。韦善琦这几年与范煜铭倒是走得近,也在为珞王效力。”韩子然很快明白这句话中的意思,解释道。
“不知韦尚书看到作何感想?”景正瑄冷冷哼了一声。
“他父亲韦尚书并不支持,因为陛下曾明旨兵部军中不允涉夺嫡和党争。”韩子然压低声音道,“韦府中,韦善琦虽是长子,但并非嫡子,一直铆着劲跟他那嫡出的二弟比。”
“平昌伯爵府的孙君晟,不是身体一向欠佳吗?竟在傅梓杰这队中。”景正瑄明显看出孙君晟身法虽然不错,但左手不太方便,竟也参与其中。
“孙君晟在府中虽为嫡长子,但是从小身体左手有疾,他母亲在府中又不受宠,父亲又不关心,所以过得比他的弟弟妹妹难些。几年前,就已经在为瑔王做事了。”在景正瑄一旁的林朝泽道。
景正瑄常年驻守北疆,金陵的事情,正玠在的时候,他不必费心,无需费心,也不想费心,所以从不过问;正玠走了,他也只关心正玠的事以及与正玠有关的事,朝堂之事一概不想问。只是没想到,查出来的消息是,正玠的死,偏偏全是牵扯朝堂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关注朝堂的动态。只是景正瑄对于,一个没什么实权的侯爵府或者伯爵府,还没怎么关注过。对于一个这样的府邸中的嫡子庶子、内院争宠之事,更是毫无兴趣。所以,对这些小事细节,确实也不大清楚。
谁都知道,目前上场的这两队,以范煜铭为首的一队,在为珞王效力;而以傅梓杰为首的这一队,在为瑔王效力。
没想到朝堂之中,夺嫡之势已然愈演愈烈。而这些暂未入朝堂的世家子弟,竟也纷纷卷入其中。
赛场上,范煜铭一队慢慢占了上风,开始压制对方。
另一方的孙君晟使足了力气,超出对方一个马身,看似即将把握主动权了。
就在孙君晟即将挥球的瞬间,只见韦善琦的马离孙君晟的马很近很近。突然孙君晟的马突然一阵发狂,孙君晟既要右手顾着挥球,左手又不太能抓紧马绳,马突然失控,他整个人从马上狠狠地跌落在地上,胸口甚至还被马狠狠踩了一脚。
就在失控的一瞬间,韦善琦已经将球打了出去,这队赢了。
全场一阵惊呼,都冒出一阵冷汗来。
谁都在看赛场,谁都看得到韦善琦与孙君晟的马离得极近。谁都不确定韦善琦有没有故意出手。除了景正瑄。
席上的人想着,兴许是两匹马撞在一起呢?毕竟牲畜而已,不受控也是常事。
景正瑄冷眼看了看。只有使用点功夫运气,或者使用银针扎马,或者用药,都会出现马失控发狂的现象。唯独两马相撞,马会发怒,会仰头长嘶,偏偏不会失控发狂。这只是常识。
只见席上有人马上将孙君晟抬了下来。摔下来,应该是不留意摔到骨头了。而偏偏又被发狂的马,踩了一脚,应该是伤到内脏了。孙君晟疼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直冒。
“正瑄哥哥,这毕竟是我们平阳侯府主办的马球赛,可不能出什么事。我过去看看。”林朝泽向景正瑄执礼道。
“我跟你一起过去。”景正瑄道。
“我也去。”韩子然见他们都过去,肯定也要一起凑过去。
“哎——”景正璁见他们都走了,也凑过去了。
“赶紧抬回府中医治。”在孙君晟旁边的傅梓杰皱眉,赶紧道。眼神中倒不是关切,也不是可怜,而是有几分嫌弃,几分不耐烦。大家只是凑在一起,打一场马球赛而已,他可不想因为一场赛事,还有人受个重伤。真是烦人!
“只怕是伤到骨头和内脏了,不宜远程挪动。”旁边一人说道。
“若不及时救治,恐怕——”另一人道了一半,赶紧收住了话。其实他想说的是,即使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即使还有半条命,也恐怕只剩下废人一个了。
“可这里没有太医啊!现在去请也来不及啊!”林朝泽已经到了孙君晟身边。
“你先服下这颗药丸吧。至少可以先护住你的心脉,让你气血平复。”景正瑄取出一个透明的精致的小瓶子,倒出一颗丹药来。
“正瑄哥哥,这个是什么?”韩子然问道。
“救心丸。”景正瑄道。
“什么?这个就是传闻中的灵丹妙药——救心丸?我只听过,还从来没有见过。据说这药,极为稀少,千金难得,可在重伤之时救人性命。”韩子然道。
孙君晟半躺在地上,一开始并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一听是景大将军,眼神微湿,微微鞠了一躬。又听说这药丸有救人性命的奇效,又虚弱的道了句“谢谢景将军。”
孙君晟在手下的帮助下,慢慢地吞服下药丸。
“这个药确实能护住你的心脉和脏腑,但你的伤还是得赶紧找人医治,否则极易留下后遗之症。”景正瑄道。
孙君晟又岂会不知,不及时医治,会留下后遗之症。一想到自己左手本就有疾,如果再腿骨再不能治愈,心脏再受损,以后该怎么办?心中不禁一阵绝望,眼神中一片凄然。
景正瑄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让对方竟然生出一阵绝望,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歉疚。只可惜,自己虽武功绝卓,但是却不会医治用药。
“我倒是有位兄长,医术极高。只是,他平时只愿意救治不涉朝局之人。”只是怀义王本就在不远处,这时也已经到了旁边,自言自语道了句。
孙君晟听了,心中更是一片惨然。自己已为瑔王做事多年,谁又不知?这时怎么可能撇开,说自己不涉朝局呢?
“是不是陆——”韩子然突然惊喜问道。
只见怀义王狠狠瞪了一眼韩子然,韩子然便住了嘴。
“是不是——他在这里?”韩子然换了个词,小声问道。
怀义王萧启瑒既没否认,也没有承认,眼神依旧难以琢磨。
“如果是他在这里,那就有救了!”林朝泽也道一句。
“你们说谁啊?”景正璁一脸懵逼道。
景正瑄虽然已经猜到了是谁,但并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身份,也不便多言,自然也没有应正璁的话。
“还请怀义王,救救我家公子。”只听见孙君晟的两名手下,朝着怀义王深深鞠躬,久久未起,声音也略带哭腔。
“本王自己并无救人之能事。”怀义王萧启瑒简单道了句。
“怀义王,您看这样可以吗?让我带孙君晟的人,见一见您兄长。若实在不行,再赶紧送府医治。孙公子,虽涉朝局,但只是在外围做事。他的是非黑白,自有律法公断。况且这是一条人命。还恳请怀义王引见。”林朝泽缓缓道,注意地措着辞。
毕竟这场马球赛事是由平阳侯府主办,他是平阳侯世子,若是有哪位世家公子在这里出了事,对他都不是好事。哪怕受伤的只是一位不受宠的伯爵之子。
况且韩子然和林朝泽虽对朝局里各种明争暗斗,心里向来很是厌恶排斥。但是对孙君晟的身世和境遇都有些怜悯和不平之意。况且一条鲜活的生命摆在眼前,不及时救助恐怕耽误他一生。
于是,韩子然和林朝泽都认为,此事不如分开来看。若是孙君晟在助瑔王做事时,犯下了律法所不能容的大恶之罪,那就按照律法来办。而此时,在他身体重伤之时,该救则救。
“多谢林公子。还请怀义王看在平昌伯的面上,救救我家公子。他——真的不容易,这些年。”孙君晟的两名手下道。
怀义王正要说些什么,此时从人群里出来两名矫健的侍卫,在怀义王耳畔说了些什么。
“我兄长说,将人抬进阁楼。”怀义王道了句,示意孙君晟的两名手下将人抬进阁楼。
孙君晟的手下忙不迭地谢过之后,赶紧将人抬了起来。
而此时孙君晟已经疼得毫无力气了,一张苍白的脸,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失神。
怀义王带路,将人带进了身后的阁楼二楼。阁楼的二楼精致华丽,只是从楼下往楼上看,二楼空无一人,极为安静空荡。
“朝泽哥哥,你们府上办的马球赛,这个阁楼二楼被人包场了?”景正璁好奇地道了一句。
“哦,怀义王来观赛前,曾问过,自己能否包下二楼,独自在那休息。我见大部分的人,都只愿在席上观赛,才看得真切清楚,极少有人去二楼,于是便将阁楼二楼的钥匙交给怀义王了。”林朝泽道了原委。
韩子然没有说话。
景正瑄也没有说话。
除了正璁,他们三个都想到了阁楼二楼的那位年轻公子是谁。
景正瑄没有想到的是,二楼那位赛事中不曾露过一面的年轻公子竟与怀义王熟识。且怀义王尊称其为兄长。可金陵之人,谁不知道,怀义王是王府中的独苗,并无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