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故事往着愈难猜测的方向绝尘而去,杜若连依旧在身边肆意流窜,在耳边鬼哭狼嚎的冷风都忽略掉了,只屏声敛息地听繁星继续说下去。
当天,傅西儿前脚把人领回家,后脚傅南北就从手下口中收到风了。
山海帮的二当家徒有虚名,傅南北统管帮会内外大小事务,眼底下新年将至,大家都赶着在年前南北互通有无,货物流通较之平时更加频繁,有几宗运送的还是南方进贡给朝廷的珍贵南方水果。
傅南北和一众手下忙得焦头烂额,都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自己再长出三头六臂来,傅南北一时也分不出神来管自己那个令自己头疼不已的亲妹子。
不过,听闻那说书人女扮男装,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而且人是傅西儿规规矩矩请进府的,傅南北的心倒是放下不少,如此就先将这件事放后了,打算着若有得罪,到时先给人赔礼道歉,再把人好好送回家去。
女孩子家家的,穿了男人的衣服出来说书,他能把人安安全全,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估计那家人如果明白事理,也不会对他们多加刁难。
心里面做好了盘算,在帮里昏天黑地地又忙了三天,傅南北抽出点时间,终于回了一趟家,澡也没洗,觉也没补,就先找来了傅西儿的院子。
傅西儿还有小半年就差不多到和郭家大儿子成亲的年纪了。
别的女儿家弹箜篌,学裁衣的时候,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把手中棍棒舞得虎虎生风,就是哄骗着帮里的兄弟带她出去闯荡江湖,兄弟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傅南北也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但是傅西儿就趁着开船前,偷偷潜入船只,躲进船舱里的大箱子里,一旦开了船,他们也就拿她没有办法了,就这样被她得手几回。
傅南北身上是一连穿了三天都没有换洗的外衣,皱巴巴的,下巴新冒出来的胡渣也还没来得及刮就出现在了傅西儿的院子里。
谁料,映入傅南北眼帘的却是整日给他惹是生非的傅西儿端坐在秋千上,低头翻看着平摊在膝盖上一本厚厚的书。
这在平时是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反事必妖,外界传闻被她强行带回家的说书先生就在一旁坐着,那谢暄仍是一身儒雅书生的打扮。谢暄身材生得高挑,四肢修长,一套男式的衣装穿在她身上并不怎么怪异。
此时的谢暄正支着头静坐石桌前,什么也不做,就只出神地望着傅西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傅西儿!”
傅南北迈开长腿踏进小院的门槛,出声打断这难得的安谧。
到底是有外人在场,傅南北表情严肃地教训了傅西儿几句就先作罢。
估计那傅西儿平时就被训得多了,现在不在意地朝哥哥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
“谢姑娘。”
“大当家。”谢暄扬眉,仍以男子间的礼仪抬手还礼。
傅南北面上表情尽是歉然,“鄙人先为舍妹的无礼向姑娘你道歉,对不住了。不知姑娘家住哪里?”
谢暄说她家在城南一处小村庄,傅南北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虽然也是在城里,离他们这里却有一段距离,于是他说:“今日天色也晚了,明日一早,在下就派马车送姑娘回家。”
“也好,有劳大当家费心了。”谢暄粗着嗓子道。
是日夜。
傅府里灯火通明,灯火照耀得整个宅子内内外外亮如白昼。
傅南北焦头烂额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来到了傅西儿的细雨楼。
傅西儿听侍女说哥哥来了,连忙披上外衣,赤着脚就跑出来了。
“哥,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重大,傅南北也没打算瞒着她,“水部张员外出钱让我们负责运送的一尊等人高的白玉观音不见了。”
“谢暄呢?”傅南北一双锐目扫过屋子里的一众人,发现这一群人里独独少了谢暄。
那傅西儿也是一脸不明所以,显然还没有把这件事和谢暄联系起来。
傅南北立即高声唤来了原本应该负责谢暄明朝返家的手下。
“何尧!”
“回大当家的话,”那名叫何尧的手下匆匆赶来,跻身进已是人头济济的屋内,鼻息还有点喘,“入夜前,谢暄就跟我们兄弟要来了马车和马车夫,自己回家去了,我也是等她离了府才知道的。”
“大当家,”那名派出去找车的手下接着何尧的话说,“手下一路追着马蹄印到了城北郊外,发现只有咱们的车停在路边,车夫歪在门框上,是中了迷香。”
“报告大当家,有伙计在吃完饭时,在仓库前见过谢暄。”门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又有一个山海帮的手下进来说。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了几下,他抬手捏了捏鼻梁,连日休息不足让他眼下的乌青又加重了不少。
她昨天才说的村庄在城南,她连夜出城去的是北郊,为闭目塞听,还用迷香药倒了为她赶马的车夫,现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傅南北已稍微从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故中冷静下来,带着人顺着谢暄留下的蛛丝马迹追寻失物去了。
屋子里的人一窝蜂的来,又一窝蜂的走,睡得头脑一片混沌的傅西儿此时也回过神来,抓住也准备走的何尧就问:“那尊玉菩萨上船了吗?”
“回二小姐,因接他的船还未到,所以此前一直寄存在咱们的仓库里,大当家加派了人手,严加看管,就是为了他,谁知,最后还是……”
向来对山海帮忠心耿耿的何尧捶胸顿足,显然觉得可惜极了。
“难道是‘龙王’来了澄都了?谢暄就是龙王?”何尧语气里充满怀疑,“我要去告诉大当家去。”说着就同阵疾风一样地离开了。
她连忙抓住最后一个也要跟着何尧走的帮里兄弟,问:“他说的‘龙王’是谁?”
“哦,是近年来才出现在江湖上的一个侠盗,专门劫富济贫,上一个被偷的是兵部左侍郎私藏的十万雪花银。”
“那么大一笔银子,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的呢?”傅西儿喃喃自语。
“唉,这谁晓得,他自然有他的神通。”
反正他是不相信谢暄就是神通广大的龙王的,再怎么样,这样一个人也应该是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她?不可能。
“不过我的二当家,这会子咱们可顾不上你了,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如果这尊玉菩萨砸在咱们手里,找不回来了,咱们谁也吃不了兜着走。我也要出去帮忙了。”
最后一个山海帮的手下也从听雨楼走了,留下听了消息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的傅西儿。
月上枝头,寒星点点,长夜漫漫,山海帮的上上下下都为一尊白玉观音在外奔波着。
又一日夜后。
山河入夜。
澄都郊区一座荒废多年的破败观音庙,在那庙顶的屋脊两端各立着一条黑黑的人影,两人都一言不发地遥遥对峙着,谁也不肯先开声。
这两人,一个是山海帮大当家傅南北,另一个就是官府悬赏五万两黄金缉拿的“龙王”谢暄。
“料谁能猜到,传说中的‘龙王’居然是女子。”傅南北看向那个身穿夜行衣的人,面容带笑,率先开口了。
对面的谢暄听了之后一挑眉,挑衅道:“是女子又如何?堂堂山海帮,那么多手下连自己的货都看不住,大当家跑来瞧不起女人?”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不过都是在跑江湖讨口热饭吃,谢姑娘又何必陷我山海帮于不义之地呢?”
傅南北这番回答说得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谢暄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替那狗官做事,跟你又何必讲义字?”
“傅某自认并非能做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洁雅士,手下兄弟们替人运货,风里来浪里去地养活老娘小儿,自己也只能是温饱而已。”
傅南北一番话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言辞恳切。
对面未搭腔,良久,谢暄说:“这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
傅南北会心一笑,但白玉观音还没到手,仍未敢表露在脸上,“在下与龙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愿与龙王交个朋友。那就劳烦告知那批货现在的位置了。”
“它就在……”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利落的机括声在庙宇周围的树林子里陡然响起,截住了谢暄将出口的话语,树上的寒鸦霎时飞离了原先待的树枝,一张密密的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将谢暄网了个结实,顺势拖下了屋顶,像只蝙蝠一样倒吊在屋檐!
比蝙蝠还要惨,起码蝙蝠是自愿的,而谢暄被拽得灰头土脸,一身狼狈。
“哥!我来了!”
一道清冷又略显激动的声音回荡在观音庙四周,是傅西儿。
“西儿?你怎么来了?”
傅南北顺着翘起屋檐一跃而下,走到树下来,与不知何时埋伏在这里的傅西儿汇合。
被甩得眼冒金星的谢暄好不容易能看清楚自己的状况,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对这两人咬牙切齿:“傅南北!哼!枉我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实则阴险狡诈。”
“傅南北,别装好人了!五万两黄金和那尊白玉观音,你只能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