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卫在临去往诸绳赴任以前的那一年光景里,大多时间仍会待在溪边的那间茅草小屋里。杜蘅魂魄不全,只能由他继续收在他身体里养着,待日后再另做打算。
杜宅惨案,伤亡惨重,就算官府不着手调查,敖卫也不会袖手旁观,很快他就查明了当日之事,起因是杜老爷和曹家的一段恩怨。
早前,杜蘅的大姐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再拖下去也不好,杜老爷和曹家在生意上素有往来,几番有意无意说起,试探了下杜老爷的口风,曹家便请了媒婆上门提亲。
十天半月后,曹家都在家里关起门来翻着黄历挑选良辰吉日了,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杜家已经和河东的程家交换了生辰帖了。
曹家的人原本也觉得大概只是谣传,毕竟两家多年往来,也没太放在心上,可是接下来再与杜老爷说起,杜老爷的态度让他们半信半疑,再后来得知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时,曹家人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曹家愈想愈加气愤,怎么也想不到,杜老爷为了巴结程家,竟能对曹家出尔反尔,曹家顿时觉得自己像被耍了的猴子。
此事让曹家心生怨恨,一时起了歹意,便从外地雇佣了一伙匪徒,要给杜家一个教训。
一场有预谋的杀戮,杜老爷和许多与此时不相干的无辜者丢了性命。
杜老爷当天有了些预感,本来想带着杜家人到庄子里避开一阵子,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这一伙歹徒心狠手辣,从进门便开始举起杀人如麻的屠刀,前庭有家丁上前阻拦因此丧命,来不及躲藏的丫鬟也被他们乱刀砍死,一路到内院,他们所经之处,都是血迹斑斑。
最后,官府清点尸体,共二十七具。杜老爷是曹家点名要的人命,其他的尸首里,有杜家的仆役,也有杜家人。
雇凶杀人的曹家本来可以将自己从此桩凶案中摘出嫌疑,毕竟曹家人做事谨慎,官府可能查到他们两家有积怨,却无法找出证据说这件事就是他们干的。
然而败笔就在于,那伙匪徒犯案后便火速离开了酉州城,只留了一个收尾款的同伙流窜于酉州郊外。那负责接头的匪徒在城郊的小酒庐喝酒时,一个不小心喝多了,在和老板娘吹嘘时,将刚犯下的事说漏了嘴,被赏金猎人告到了官府去。
官府不仅将一众匪徒一网打尽,曹家家主也随后被捕,锒铛入狱。
至于从来小心谨慎,所以一直逍遥法外的匪徒为何会轻易暴露了自己,听闻的人们只当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歹人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杜家虽然家产颇丰,但是经此一难,这一脉的年轻人中只剩下了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和两个姑娘,杜家的叔伯兄弟都虎视眈眈着他们家的这块肥肉了。
杜家仅剩的这个儿子杜笠虽然年幼,但做事已经很有魄力,他咬咬牙决定担起家中的担子,几单周边的生意被自己人撬走了,他眼下没有能力与之抗衡,便将剩下的生意全部收在自己手上,和几个年轻时就跟着杜老爷的信得过的老人潜心经营剩下的生意,竟生生杀出一条活路。
随后,他带着家人离开了杜宅,搬到了郊外的庄子里去了,而他们杜家几代人居住了近百年的杜宅作为凶案现场,也作为杜氏兄妹心中永远的伤痛,被官府贴上封条,暂时封锁。
再后来,有一个外地的买家不忌讳这里的凶案,买下了这座宅子,杜笠也很好说话地以低价售出。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东海龙子敖卫前往属地赴任,众神尊称为诸绳水君。上任之时,他没有可携带的亲眷,除了一只仍未成人形的橐翡鸟,身边别无它物。
多年后的一日清晨,敖卫在庭中闲坐,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坐了有多久。他放眼水神邸内的一切景致,心中突然又想起杜蘅来。
每当他沉浸在诸绳繁重的文书中时,偶尔能听到杜蘅在困倦地打哈欠,也不知道真的是她,还是自己的臆想,毕竟他曾想过如果和杜蘅一同到诸绳来,他在桌前处理文书时,她大半是会陪着他的。
从前总喜欢待在她头顶上不下来的橐翡小懒经过数年修炼,已经能够幻化出人形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和当年的她一般大,敖卫去到哪里都带着他。此时小懒正站在他身后,听候吩咐,没有差事时便像现在这样陪着他看着眼前的一花一木。
微风拂过,桌脚边有一株野生的杜若向他这边微微倾倒。
杜若不似名花牡丹那般富贵之气逼人,但是在杜若花开之时,花形如蝶,花色如云,娇柔飘美,赏之也别有一番风采。
杜若……
杜蘅……
敖卫凝神念咒施法,将一直养在身体里的杜蘅的魂魄放在了那株杜若身上。
来到诸绳这几年里,敖卫翻阅了这里藏书阁的各类古籍,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寻到了对付被锁龙锥打散魂魄的方法。
杜若的植株喜阴喜湿,敖卫便将它移到了一片山谷林下,靠近诸绳之水。
有杜蘅附身的杜若自然会沾染上她的气息,小懒常来水边看她,有时会给杜若浇些他收集来的露水,有时也会拨弄一下杜若的叶片。有一回被敖卫看见他摆布杜若新结出来的果实,便出于惩戒,将小懒倒吊在旁边的一棵树上。
人死之时,七魄先散,三魂再离,杜蘅为锁龙锥所伤,只剩下一缕地魂,故而入不得轮回,敖卫所得之法能让她修炼成妖。
依得此法,三百年后,杜蘅可再次拥有神识,再三百年后,则可幻化成人。
只是,如此三百年成灵,三百年成形,六百年之后的杜蘅仍是杜蘅,拥有杜蘅对待面前事物的反应,却无法追忆起为何会有此应激反应,她将暂时忘记自己身为凡人时的全部记忆。
“先回来吧,回来了再为以后做打算。”敖卫常常来到这里与她作伴,他坐于水畔如是对杜蘅说,也对自己说。
想来也是,足足六百年光阴,无人做伴,怎么都是一段无聊而又漫长的岁月。